【妖刀记】(第四十八卷)

第二七二折
帝里鸣珂 掌降如玺
在被选入执敬司之前,耿照便已识得日九。长孙旭一直是流影城弟子间的“名人”——样子
滑稽、绰号可笑,上山时带了不少银子,不到三个月就被半骗半胁盘剥一空;老受欺侮,总
是呵呵傻笑,日子过得挺自在,更别提那个“我爹是南陵穷山国某某大人物”的笑话。大人物
的名儿还特别好笑,叫什么伸长舔粽的,听得人拳头老硬。“日九”这个外号,正反映了长孙
旭在流影城里最大的用处。他的存在,是为了让其他人觉得好过些——不是只有你一人少小
离家,给昭信侯做家奴,每天被上头的人压榨,总有干不完的活儿,将来难有出息……这不
还有日九么?比上不足下有余。但耿照知道日九非但不笨,怕比他出生至今认识的所有人加
在一起,都要聪明得多。就在他发现这点的当儿,日九眼神蓦地一变,掠过一抹无比灵动、
甚至有点狡狯的光芒,但也仅是一霎眼。“别往外说。”日九轻道。“嗯。”耿照明白他的意思。
任旁人欺负消遣,正是日九保全自己的方法。就像“穷山国权贵私生子”这种毫无道理、反易
招致针对的自我标榜,何以日九像个傻子般四处去说,说成了流影城内众所周知的笑话,原
因可能出乎意料地简单——夸大父系出身,所欲保护的对象往往是母亲。“……我娘怀我时,
孤身从南方避祸到北方。有个世家大族收容了她,让我娘生下我,照顾我们娘儿俩许多年,
后来主母死了,主家才娶了我娘做续弦。”日九从没跟人说过这些,有次与耿照深夜偷偷溜
出来,喝猴儿酒喝出几分酒意,才就着冷夜柴火说了几句;说时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梦游似
的凝着跳动的火光,仿佛那都是张三李四家的事。“主家容不下我,非送走不可,教我读书
算数的长辈托了旧日的关系,让我上朱城山。出发时我娘噙着泪,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往包
袱里塞了老大一封银子,说是主家送的。“我说:‘娘你别担心,这么多银子够我花的。将来
我考上状元,给昭信侯做家臣,替娘长长脸。’我娘虽还流泪,样子可欢喜多啦。她不知主
家给银两,是想我怀财惹眼,死在朱城山;她要知道的话,死都不会嫁。“但她心里是明白
的,母子俩这一别,是一世人都不会再见了。她要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她不是扔下了我,
而是把我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我专拣她爱听的说,让她安心。”见耿照一脸不忍,笑着摇
手:“别这样,她很努力了。一个人间关万里逃将出来,拖命生下我,尽力抚养长大。她很
疼我,尽管寄人篱下,也没喊过辛苦。你没见主家瞧我娘的眼神,我信他是真心欢喜我娘的。
世上有种好,能教人忘记受过的种种苦难,我娘好不容易遇上了,我不能教她放手。我起码……
能让她好过些。“我上朱城山后,她还托人捎东西来,长此以往,主家必定不喜。我娘只有
美貌和温顺而已,一旦失宠,后果不堪设想。没奈何,我只好开始说……那个,逢人就说,
说到带家书物什来的人忍不住将消息带回去,之后我娘便没再托人来了。她应该恼我不识大
体罢?说话没点分寸,让主家难做。说不定主家还安慰了她。”耿照这才明白,日九之所以
到处宣扬,是为了他那远在北地的无缘母亲。待进了执敬司,详读横疏影亲撰的《东海名人
录》,才知收容日九母子的世族非同一般,竟是名列渔阳十二家之一的“鸣珂帝里”莫氏。渔
阳七砦乃金貔朝的勋旧之后,金貔王朝发迹于北关,七砦所据,正是昔日北军南下、称霸央
土的要冲,更是公孙一族归返祖地的道路,所封无非心腹重臣。金貔朝覆灭,七砦由朝而野,
渐成江湖势力,与雄踞海外的五岛奇英结成同盟,掌握北东两道的水陆交通枢纽,于碧蟾朝
曾兴旺一时;如今虽已没落,仍是东北有数的名门。鸣珂帝里精于筹算,武功皆由术数化出,
《无疆帝算》既是内功心法,亦是数算心诀,难学难精,一旦掌握关窍,化入剑法拳掌,却
是威力奇大。云山两不修中的“圣命不修”莫壤歌,退隐江湖之前,即为鸣珂帝里的族首副贰,
自创的“四方风神剑”便是以《无疆帝算》为基础,乃前代江湖驰名天下的剑客。日九从小在
帝里长成,耳濡目染,精通算学,才被选入了执敬司。他每月总会固定失踪几天,实是被带
去帮忙对帐核销,日九总是做得又快又好,从不出错,一人能抵几人用,在执敬司所有管事
心目中,此子简直是无上瑰宝,日九却从未恃以要求特权,依旧笑对同侪欺侮,不以为意。
那晚之后,日九再未和耿照谈过母亲。而耿照在《东海名人录》中,读到帝里族首“与续弦
夫人恩爱甚笃,惜时日未长;其殁后,独身至今”的文字,猛然省起当夜篝火樽前、两人顶
着凛冽谷风轮流饮酒之际,日九心中哀悼的是谁,则又是几年后的事。耿照走出了流影城,
日九却未走出他的人生,本不知何时才能再会,今日竟于此间重逢。日九听得耿照叫唤,难
掩喜色,回头大笑:“你猜不到是我罢?我莫名其妙成了穷山国的国主,一时也难说清。总
之今日我正寻一位长辈,忽然接到线报,说段慧奴带人来此围捕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便来
救——”耿照面色忽变,大喝:“……小心!”长孙旭福至心灵,回臂一砸,毋须什么精妙招数,
宏大的掌力本身就是最强的防御,猛地磕飞一道既锐且薄的无形刀气。披着貂颈披风的少年
国主顺势旋身,左掌平推,隔空碾平第二道刀气;也不见运功调息,又提右掌拍去。这回刀
气难越一众刺客,直接与掌力撞于阵前,人墙正当其冲,应声溃散。一抹幽深细影,自东倒
西歪的灰袍刺客间掠出,速度之快,堪比箭矢离弦。耿照一跨难及,长孙旭却仿佛有用不完
的内力,双掌连击,虚抱着一收,再齐齐推出,三叠掌力如墙似浪,来人一头撞上,被推得
倒翻出去,落地时微一踉跄;但见一身银青色的密扣劲装,质料非丝非棉,而是如鱼皮般滑
溜紧贴,鳞光隐现,裹出玲珑浮凸的身段,小腰圆凹,峰峦起伏,既有紧俏的曲线,亦不失
腴润肉感,竟是名异常娇小的女子,身量仅及耿照胸口,还矮了日九大半个头。此姝必是两
名发暗劲的刀客之一。耿照记得两轮刀气前猛后疾,看来应是第二轮补刀的那位,虽不如头
一位沉雄悍猛、有着“出则无回”的气魄,以她至多不超过廿五的年纪,竟已练出无形刀炁,
且能双手连使,单是这份修为,放眼东海刀界便排不进前五,前十总还是有的。女子的覆面
巾与劲装材质相若,阳光下映着蛇鳞似的虹彩,巾上以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鬼怪血口,獠牙
上下交错,甚至狰狞。她反手握住腰后的两柄柳叶刀——双刀亦按其身形,特别缩小了尺寸,
显得十分小巧可爱——眸中杀气一凝,目标自然是眼前嘻皮笑脸的穷山国新国主。蓦地一阵
风起,女子覆面的绣獠银巾翩联飞去,应是被掌力震松了结子,难御风刮,露出一张既清纯
又冶丽、难以三言两语形容的俏丽面庞。耿照的估计委实保守了些。除非这名女子有什么奇
特的逆龄之术,顶天也就双十芳华,决计不到廿五;说是十六七八,怕更易取信于人。少女
生得杏眸隆准,有张鹅蛋圆脸,本该是清纯可人,但她这个年岁应有的天真烂漫,面上丝毫
未见,取而代之的是刀者所独有的枭横霸道;此际因受挫、乃至受创而生的狰狞扭曲,令人
不由生出错觉,仿佛占夺少女躯壳的,是一只苍老阴刻的鬼魂,甚至不是女性,才得有这般
戾色。怪风所掀,不只是少女的覆面巾而已。不远处的树下,顶盖为刀气掀飞的雕饰软轿上,
一身华服的段慧奴抑住一声浅呼,面纱亦随风去,露出一张与她纵横南陵的名声绝不相称、
堪称小家碧玉的秀容来。段慧奴贵为峄阳太后,提到“代巡公主”,世人所想可不是什么娇美
动人的公主千金,而是继承“策士将军”段思宗的平生志业与惊人手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女杰,跺脚能使南陵地界翻得几番。耿照不是没想过段慧奴会有出众的美貌,只没想到会美
得这般温婉秀致,宛若池莲含蕊,又像隔篱言笑的邻家姐姐,开口应有无数软语。年纪虽已
略超“少妇”二字所涵,段慧奴的脸似应与劲装少女调换过来,更符合人们的想像。耿照不过
一瞥,回见长孙旭瞠目结舌,平素的灵活应对荡然无存,仿佛见了鬼似,张口欲言,半晌却
挤不出字句。少女嘴角微扬,无声无息擎出双刀,卷裹着银光扑向长孙旭!“……日九!”耿
照眦目欲裂,碧火真气忽生感应,一道气机穿破刺客所筑人墙,牢牢锁至,只消一动,气机
立时凝实,刀炁贯出虚空,破体成刃,怕是远远快过现场任一柄实刀实剑。(是……高手!)
耿照余光一瞥,分倒的人墙缺口间,不知何时多了条苍灰人影,衣衫质地与少女相类,却非
贴身劲装,束袖绑腿,背挂毡笠,遮挡尘沙的披风下缘破破烂烂,一副江湖浪人的模样。男
子满面于思,发髻以巾子随意束在脑后,纵未覆面,形貌却掩于紊乱的垂发虬髯间,难以悉
辨。耿照所识男子蓄髭者,老胡是潇洒自若,放荡不羁;薛老神君性格刚烈,微瑕难容,白
髭亦如倒戟森严;风篁则是披星戴月遍履风霜,周身都是旅思劳泛,豪迈中微带苍凉倦意。
而此人,只能以“落拓”二字形容,微眯的眼中血丝密布,却不碜人,只觉无奈;眉间深如刀
錾,非是恨怒,而是说不尽的疲困。男子腰后系了柄单刀,怎么看都不像能顺手拔出,只方
便以刀柄支肘。便是这么个落拓懒汉,迳以气机锁住了耿照,令他不敢分神,遑论救人。另
一厢,长孙旭被迫至面门的冷锐刀风一激回神,不顾颈背悚栗,及时仰头,也不见他吸气缩
腹,溢出金带的胖大肚皮一敛,陷成了恰容刀尖扫过的诡凹,仿佛肚里装的不是肝脾肠胃,
而是满满的细砂。少女啧的一声,脸上的阴刻顿成嫌恶,只差没喷出“死胖子”之类的嗔诟,
双刀风驰电赴,却非胡里花稍,每出必取要害,好看是因为速度太快,全无顿点;烁影间时
不时迸出几道刀炁,简直像同使四五把刀。包围现场的穷山国武士本是王宫精锐,在南陵诸
封国间享有“征王御驾”的美名,乃昔日穷山国主“战王”长孙天宗组建,御值中人人使刀,具
是千中选一的好手,此际瞧得舌挢不下,一时忘了上前救驾。除了攻的一方刀法精妙、气劲
刁钻,守的一方简单粗暴、直接有效,亦令众人目不暇给,怔立观望。日九在帝里和流影城
均未习武,耿照与他做过执敬司的杂役,知他膂力平平,虽非颟顸迟钝,行动也不算特别灵
活,少女却是顶尖的刀客手眼,真要对拆起来,长孙旭就算不是一刀毙命,撑死也就三两刀。
当他惊险避过头两刀后,就只做两件事——提掌,开轰。少年国主全无支绌,因为对手根本
近不了身。劲装少女能隔空发劲,内功绝非泛泛,然而与海量汪涵、仿佛用之不竭的长孙日
九相比,差得可不是一丁半点;单纯斗力,简直非他一合之敌,刀势被一波叠一波的掌力轰
得溃不成军,夹在刀光间的无形气劲更形同摆设。更糟的是,长孙旭非如牯牛般闷头乱打,
他缺乏临敌的经验,瞅着对手一气乱轰,只消被觑准空隙扎上一刀,便是死路一条——日九
与她数度遭遇,均是险死还生,不敢托大,索性抛开拆招应敌之想,规规矩矩将恩师所授的
一套掌法从头打到完,功架严谨一气贯串,掌劲层叠,反倒无隙可乘。少女开始便失了先手,
此后一路受制,气得咬紧雪嫩的腮帮;如非眼神险恶,倒像一头气鼓鼓的小母兔,分外讨喜。
在众人眼里,两人宛若相对而舞,少女绕圈游斗,身姿娇妍,双手不见刀形臂影,全是匹练
银光;当中夹杂刀气,犹如八臂同使,凶险之余,又说不出的好看。而披罗戴紫的少年国主
则是八风不动,掌势开阖,仿佛帝皇降玺,信手盖落,无不是万里河山;便不看澎湃掌劲,
架势也十足烜赫,令人心生敬畏。穷山国民风尚武,素来崇拜英雄。长孙旭因缘际会,被重
臣呼延宗卫等推上王位,这批随行的征王御驾中,十有八九对这位白白胖胖、客气得近乎畏
缩的新君不以为然,虽宣示效忠,那也是冲着统军使呼延宗卫之面,到此刻才真服了这娃娃
国主。料以这般掌力,莫说举国罕有能硬接一击的勇士,怕屠狮伏象也使得,既怀已逝的长
孙天宗豪勇,更欣见战王有嗣,不禁热血上涌;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擎出霜刃,敲击盾
面,齐声高呼:“林火泽风,浩浩天宗,唯我穷山,历战天南!”为国主战舞般的开阖掌势助
威。穷山国并不富裕,然征王御驾之名,不下孤竹金甲、峄阳铁卫等大国劲旅,盖因其勇猛
善战,实无愧于“历战天南”的战呼。灰袍刺客的人数本就少于穷山,兼有伤折,这一下战意
顿消,纷纷退至软轿周围,虽有不惜一战、强力突围之势,其气已馁。长孙日九几曾受过这
等拥戴?连当日驿馆中仓促登位,都是呼延宗卫给逼的,陡被战呼分了神,少女闪身欺入臂
围,收在肘后的双刃交错,迳取咽喉的一记愣被日九避开,只划断披风的系结;第二下劈开
胸口衣衫,满拟一刀破心,刃尖却像斩上了鱼皮,滑溜溜浑不受力,赫见袒露的胸膛上,盘
着一道蜈蚣也似、既像胎记又像刺青的黥纹。少女一愕,片刻猛然回神,咬牙切齿:“原来
是你……兀那蟊贼,还我狱龙!”征王御驾一拥而上,刀盾齐出,团团环护国主。少女怒极反
笑,一刀反持、一刀指地,姣美的杏眼狞光闪烁,准备大开杀戒。另一头,对峙不动的耿照
与落拓汉子,倏忽齐退了一步。耿照仿佛自沉思中清醒,诧异之色乍现倏隐,旋即尽复如常,
依旧是无可乘之机。一名昂藏的兽盔男子分开穷山征卫,策马而出,就着鞍上对长孙旭一欠
身,朝树下喊道:“公主殿下!敝国既迎明主,请求册封的文书业已送入上国朝廷,此后再
不劳公主费心。昔日种种权作误会,日后盟议上相见,贵我仍有旧谊,我主雍容大度,愿与
公主携手,共谋两国福祉。今日,便请公主先回罢。”段慧奴神色木然,目光迳投阵中,与
耿照对峙的落拓汉子冲她微微摇头。段慧奴仍是面无表清,低头朝身畔说了几句。那文士装
扮的代言之人扬声道:“呼延宗卫!你等包庇上国钦犯,就不怕给新王惹祸么?”一身戎装严
整,连老态都异常威武的兽盔武弁冷哼:“钦犯?吴卿才,我虽非上国之人,也是识字的。
哪来的钦犯?你倒是给张红榜文书瞧瞧。”那被名唤“吴卿才”的文士为之语塞。呼延宗卫一
扬手,街角转出一辆四乘马车,喀哒喀哒止于阵外。兽盔老将对长孙旭拱手:“请陛下与耿
大人登车。”耿照望向日九,见他点了点头,两人才一前一后上去。少女还欲上前,香肩陡
沉,回见是那落拓汉子,垮着脸道:“柳见残,你还要手不?让开!”用力一甩,倏地没入刺
客群中。远处的树冠下,容颜清秀、丝毫不称其虎威的段慧奴眯着眼,望着远去的穷山国一
行,良久都没说话。侍奉段家两代的吴卿才指挥左右,一边布置起遮护公主的阵形,一边收
拾现场的打斗狼藉——央土不比南陵,对段家人来说,出了南陵便是敌境,不好轻易授人以
柄。公主乘轿已毁,他派人就近取一顶来,以尽快离开此间。能立即启程南返是最好。小姐
不比东家——身为段慧奴的旧日西席,吴卿才总是这样喊他们父女俩,到现在私底下都还这
般称呼。段慧奴也不以为意,人前人后都管叫吴老师。小姐不比东家。小姐比东家更冷静也
更冷酷,不像东家那样,很多时候热血一冲,就去管不平事了,也没想过自己管不管得了。
小姐不做这种事。或许她动过念头,说不定曾经做过……即便有,那样的段慧奴也早死在峄
阳国的宫禁深处,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绝不是活着成为胜利者的这一个。段慧奴此番
北来,为的就是截住战王的遗腹子,让自己支持的人选继位,以便掌握穷山一国。此子可杀
亦可留,只消能制长孙王室,怎么方便怎么办。此际看来,任务虽已失败,但战略未必不能
成功。对惯见风浪的段慧奴来说,一次失手根本算不了什么,多的是心计筹码,与狙杀未成
的新君化敌为友,延续峄阳与穷山两国的紧密合作,而不是冒着抛头露面的危险,去抓一个
与南陵毫无瓜葛的“上国钦犯”。——这图的是什么?领赏?对央土朝廷的某些人来说,没有
比“段慧奴在国境内且无南陵大军保护”更丰硕的战果。独孤容那厮虽已下得十八层地狱,永
世不得超生,但他卑怯无耻的阴魂尚在阳间,宿于某些半死尸殭之上,如慕容柔就是一个。
耿照或许奇货可居,但对段慧奴、对南陵毫无价值,说到底,小姐还是看他与那长孙少年的
关系并非一般,才行此引蛇出洞的险棋。吴卿才简直快疯了,深悔让另一位家臣舟楚客留在
代巡府,在这个危急关头少一位能说得上话的耆老,止不住小姐这一连串倒行逆施的举措。
潜入东海固然冒险,为掌握穷山一国,冒此大险还算值得。况且小姐带来身边精锐的“丹心
灰”卫士,更有最顶尖的高手护持,万不得已时,可保她平安归国,并非无谋。虽仍发生日
前那般憾事,即使考虑到小姐或受惊吓,一时思虑不清,仍无法解释现时有贸然暴露行藏、
引出长孙旭予以狙杀的必要性。段慧奴怔望车马远去,吴卿才发现她苗条的身子微颤,玉靥
透红,如犯热病一般。正欲探问,段慧奴倏尔回神,幽幽吐了口长息,似终于下定决心,轻
声说出他最不想听到的四个字:“……有请觉尊。”再入车厢,耿照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
但比起翩联浮想,更多的是疑惑。谁知日九关好了门,便掀起窗帘一角,凝眸远望,表情惊
疑不定,时而傻笑,时而蹙眉,打从耿照认识他以来,从不知这张胖墩似的大圆脸上能做出
忒多表情,看来日九浑身上下哪处最为灵活,答案已呼之欲出。“你这是在……思春哪,啧啧。”
典卫大人在这方面也算是学有专精了,看女子固是奇准,殊不料在男子身上一般的有效,忍
不住尾音上扬。车外诸人就只听见了“思春”二字,不由一凛。“你不晓得,不是思春,我还
真——”长孙旭猛然回神,摇着棒槌似的浑圆食指一阵点晃,痛心疾首。“好嘛,走了趟江湖,
学得这么坏,套我话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耿照冷笑。“是谁让我别插手妖刀事来?说什么
‘大人的事自有大人管去’,你自个儿倒好,直接混成了国主这么威啊。”日九搓手嘿嘿几声,
活像朱城山下开了三间娼寮的黑心老鸨。“好说好说,没见我也是给逼的么?我瞧你在越
浦……不,在央土快混不下去了,不如收拾细软,随我回南陵,包管你美滋滋——”叩叩两声,
盾牌自外敲击车厢。长孙旭掀起吊帘,与马车并行的“征王御驾”统军使、人称穷山国第一勇
士的呼延宗卫摘下了青铜兽盔,面色严峻,垂眸避看车内,强抑尴尬的模样,令二少尴尬得
浑欲飞起:“咳咳……陛下……光天化日,大街之上,还请自重!咳咳,要不……再小声一点?”
耿照与日九面面相觑。聊天怎就不自重了?这南陵的风俗也真是。怪就怪车马相隔,兼有蹄
声蝉鸣、街市熙攘,呼延宗卫虽以耳力自负,只听见“思春”、“套我”、“别插”云云,旋即淫
笑推搪好不亲热,背脊一寒,没想到新君和那少年是这种关系!南陵风俗大异于央土,母系
部族比比皆是,娈男互好、乃至男女通吃,人不以为怪。穷山国人质朴刚健,不兴这等异俗,
男子晓事起即以跻身勇士为念,男女老幼皆能持刀杀敌,极尊武勇。穷山无主多年,征王御
驾此番北上,明面上是做为南陵僧团的护卫。众御卫在论法会上目睹耿照连打三场擂台,对
这名少年英雄十分心折,见国主与典卫大人相熟,无不收起轻视之心;待日九战退见从,更
对他大为改观。呼延纯为体面,担心国主血气方刚,当街激动起来,吓坏了上国百姓;若教
上国逮住口实,于册封一事上多所刁难,不免节外生枝。左右御卫心思各异:如统军者有之,
恶寒者有之,也有以为新君不愧为战王嫡子,干女人算甚好汉?真汉子专干男人!震惊之余
油然起敬、一心效死者,亦不在少数。
第二七三折
狱龙紫气 不败帝心

二少不知众人心思,多少顾及呼延之劝,刻意压低嗓音,扼要叙过别后种种。耿照说到古
渡头五帝窟好手设伏、宝宝锦儿偕“如意身”茶铺狙杀,日九啧啧有声:“这就让你吃了个绝
色少妇啊,小畜生。”说到破庙与明姑娘一同烤火,而后方有莲觉寺传功时,日九更是一脸
鄙夷:“连师父都吃得下嘴……你是一点都不怕报应啊,典卫大人。”待听他是被任宜紫锁出
了朱雀大宅,面如死灰,不住拿头轻撞车厢,笑容既惨澹又疲惫:“怪了,明明是来炫耀我
当上国主的,怎么现在只对自己感到好心疼?”耿照满脸尴尬,又有点不甘心,拽着他的后
领把那颗胖大脑袋拖离厢壁,免得外头生出什么误会。“喂,我什么都没说,是规规矩矩同
你讲述下山后诸事,你从哪儿听出了这些?”日九没好气的乜他一眼。“你同染二掌院被埋入
九转莲台,脱险后,是不是便干了一炮?”耿照瞠目结舌,一下接不上话,支吾半天。日九
乘胜追击:“两炮?三炮?四炮?”直数到双十,端详少年片刻,捶了他肩膀一记,咂嘴咋舌:
“混蛋,你小子当真艳福不浅。就你那副淫贱相,不用出口都能知道。”耿照自未数过困居三
奇谷之时,同红儿欢好的次数,以二人情热,又无旁人干扰,且明日生死未知,染红霞格外
奔放,往往一日数度,如胶似漆,像小孩子要糖吃似的,妩媚得令人难以招架。一算谷中时
日,确是二十没错,恍然大悟,看来日九靠的还是察言观色,挠头道:“……有这么明显么?”
想起适才对战那名女刀客时,好友倏忽而来的神思不属,还有掀帘回顾的神气,分明有事,
灵光一闪,抚着下巴斜乜着眼,笑得不怀好意:“你呢,又吃了哪个?从实招来!”日九上下
打量他半晌,整襟扶冠,就着座上俯身一揖。“方才说你淫贱是我错了,真对不住。你现下
这副德性才叫淫贱,又淫又贱,原汁……原……原……”半天“原”不到底,侧首倒向厢壁,随着
马车颠簸不住轻磕,整个人像是突然瘫进了座椅深处,十足懒惫。“喂,别玩啦。不说拉倒,
装什么——”耿照伸手一拽,惊觉他肌肤寒凉,沁出冷汗,大片青紫之气由交领间朝颈颔飞
窜直上,如浸酱缸。要说中毒,耿照可没见过如此霸烈的毒性,一把扯开衣襟,赫见他白胖
的左胸上,盘着一只既像龙又像蜈蚣的怪异肉疤,青紫之气便由此向外扩散。那疤痕从华袍
破口窥看时,依稀是刺青的模样,此际却凸出胸膛,仿佛皮下真鼓着一尾诡异肢虫,一圈一
圈的环节虫身荧燎炫目,有那么一瞬间耿照真的以为它“唰!”动了一动,浮雕似的虫形倏隐
复现,仿佛绕着什么飞转一圈,透出皮肤的淡淡青芒映出血络骨骼的影子。蓦地耿照会过意
来,倍觉胆寒。(那玩意儿……攀在日九心上!)看来竟是活的。人身与活物相合的例子虽罕,
耿照遇过听过的也不算少了,便不说他脐间的骊珠,胤丹书也曾引赤烶火蝎、冰川寒蚿入体,
免去双元暴冲之厄。然一旦与血肉融合,按蚕娘的说法,寒蚿火蝎具已不存,世间仅余双元
心,亦不复有虫豸之性。化骊珠虽似活物,毕竟不是真有灵识、能自行活动、仍保有生物习
性云云,故能安定地与宿主共存。像日九这样,在体内养着一条活生生的虫,还让攀缠在人
体最紧要的脏器上,这……却又是如何能够?思忖间,日九抽搐起来,整个人猛往后倒,喉
头发出可怕的格格怪响,胸口异虫散发的青荧似更耀眼了些,连带使附近的血络都泛出微光,
影响所及,肌肤血肉仿佛微带透明,精气血神明显都教异虫汲去,“唰”的一声又转一圈,不
再蛰伏不动,隐约震颤起来。日九嘴角溢出鲜血——虫动伤及心包附近血肉,跟被锋锐的弯
刀贴着心外转上两圈没甚两样。耿照更无犹豫,拉着他盘膝坐定,将里外数重衣衫扯至肩下,
双掌抵住日九胸口,左掌不住朝他体内度入真气,护住心脉;右掌以“蜗角极争”心法精密控
制劲力,牢牢钳住异虫,令其动弹不得,又不致掐碎日九脆弱的心包。碧火真气无比致密,
按理能穿透世间绝大部分的功体,用于助人疗伤、推血过宫,堪称奇效。然而,日九体内似
有一只坚韧的罩子,碧火功劲穿入有限。总算长孙旭神智未失,逐渐失焦的眼睛一瞥耿照,
护体气罩立时开了个小洞,真气源源不绝地度入体内,重新组织起压制异虫的力量,虫形肉
疤的荧光渐次消淡,鼓起的血筋也慢慢平复,又恢复成了先前的刺青模样。日九灰败的唇面
慢慢有了血色,双掌交叠,拇指扣合,随意搁在腿心,如老僧入定,已然遁入虚境。除这份
返照空明的定性令耿照吃惊,日九体内真气之旺,也教典卫大人为之侧目。但这一切其来有
自,并非凭空而得。按内视结果推断,异虫被日九以内力强压,勉强休眠,换言之,一旦断
了内力镇锁,光是异虫辗转祟动,便足将脏腑捣烂,遑论全醒后破体而出。耿照忽然明白,
何以日九能在忒短时日内,练出一身惊人内力。明师绝学加持,固是关键,更重要的是:他
根本是处在全力全时、不得懈怠的“朱紫交竞”之中,睡眠时便遁入虚空之境,令真气自行维
持运转。常人每日练功,至多三两个时辰,长孙旭迫于生存,十二个时辰里不容半刻稍歇;
迄今仍未爆体而亡,内功岂能不强!对比压制异虫所需,用以逼退女刺客的掌劲真气,直是
九牛一毛。忽又“唰”的一响,却非异虫蠢动,而是呼延宗卫以枪尖挑开吊帘,见国主衣裳不
整,袒胸露乳,国主友人双爪淫邪,正一左一右,攫住国主的胸脯,瞧得他面色沉落,没想
到新君竟是扮演这种角色!忠忱可表的统军使应变奇快,赶紧批回吊帘,特意左右张望了一
下,所幸除自己以外,并无其他征王御卫瞧见,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转起心思,回头该怎么
拆散这一对,以免夜长梦多。“行……行了。”二人不知呼延宗卫的烦恼,约莫盏茶工夫,日
九终于吐出一口浊气,低声开口。耿照抬见他面色如恒,胸口再无异状,这才撤掌敛息——
无论压制异虫,抑或供输内息,消耗都不是一般的大。在这种严酷的恐怖平衡之下犹能存活,
日九不仅泰然自若,还有开玩笑的闲心,耿照只有佩服而已,忽觉眼前的苛烈挑战,似也没
那么糟糕。调息完毕,再睁眼时,日九已将衫带理好,笑意和煦,浑不似从鬼门关前踅了一
圈回来。“见从——就是那个好看的女魔头,我听他们这样唤她——奉段慧奴之命,从二总
管带我下山起,沿途多次向我出手。不知是我运气太好,还是见从的运气太背,她始终没能
得手。”独孤天威身为东海唯二的一等侯,参加论法大会的排场自不能寒碜。横疏影趁此机
会,将长孙旭带下朱城山,期在越浦与耿照联系时,除霁儿外,也好多个可信的帮手。岂料
段慧奴率众入东海,首要目的,便为拿下日九。本想趁城主不在、流影城举城松懈时,偷偷
潜入杀人;在王化镇外驻扎几日,终于确定名唤“长孙旭”的少年不在山上,独孤天威的大队
已去得远了,只好命轻功绝顶的见从独力追赶,伺机擒杀。“……她管这玩意儿叫‘狱龙’。”日
九一指心口。“我总觉那天她不是专程来杀我的,捕虫的成分倒还多些,只是刚好我人在附
近,碰上了便一起拿办,两不耽误。”可惜见从运气委实太差,竹篮打水两头空。她一刀扎
入日九胸膛,未及枭首便急急返身入林,唯恐错失了即将出土的珍稀异虫“狱龙”。殊不知狱
龙早已现世,机缘巧合钻入日九体内,被经过的老渔夫用以替少年延命。“师父说,狱龙之
涎颇有生肌愈骨、延年续命的奇效,我于性命垂危之际遇上牠,此一幸也。狱龙甲壳刀枪不
入,水火难侵,一旦入体,非把五脏六腑捣个稀烂不肯出,若非他老人家以《轩辕紫气》压
制,横竖是条死路,此二幸也。“但师父他老人家总不能一辈子带着我,时时运功替我压制
狱龙罢?眼睁睁看着我死,亦有违他老人家‘不杀一人’之誓,只能传我紫气心诀,一边运功
替我压制狱龙,一边为我打通任督两脉。此事师父可为可不为,我却非他老人家不能活,此
间相遇,乃三幸也。“师父说:‘我公孙家武学首重命格,非帝王将相之人妄加修习,自寻死
耳。你面带紫华,方头大耳,乃王公贵人之貌,兼此三幸,看来是你我师徒有缘。’这才收
我为徒。”耿照听他描述老渔夫的模样,复有“公孙家武学”云云,对老人的身分再无怀疑。
看来这位绝顶高人在水边烤鱼,除了出言提点自己以外,业已洞悉段慧奴的图谋,引日九率
征王御驾前来,一方面替自己解围,一方面也让日九与段慧奴了结恩怨,绝了她一意逼杀的
念头,更加佩服,也为挚友的奇遇欢喜。日九看出他的心思,不觉绽露微笑。不因朋友困于
逆境而弃之,此乃道义;能为朋友的顺境由衷感到欢喜,才是情谊。“情义”二字,世间几人
能为你做到?“你瞧。”日九双掌一上一下,在胸腹间相隔约三寸许,一运功力,指掌上无数
细小血络绽出若有似无、乍现倏隐的灿芒,仿佛打铁砧上烧亮的铁胎;渐渐的,沸浆般流淌
跳动的炽亮小星不住在掌间集中、缠绕着,缠成了一枚肉眼可见的球形光浆,风驰电赴,不
住迸出细小的磁颤异响,如捧烈日,分外夺目。“这是金貔朝公孙家的不传绝学,名唤‘不败
帝心’。此功以一念为心核,用以缠转真气,化无为有,使丹田气海的致密程度,数倍、乃
至十数倍于寻常内家功法所致。只消修练得法,一年之效,可抵旁门内功二十年。欲练《轩
辕紫气》,须以帝心为辅。”耿照的内功造诣放眼东洲年轻一代,亦属佼佼,一听就明白:公
孙家的内功心法,原本便是筑基于“朱紫交竞”的道理上,与“法天顺自然”的道门内气绝不相
同。这“不败帝心”正是催逼《轩辕紫气》之用,手法极端,敢称“练一年抵二十年”,必有惊
人的代价,又或有什么重大的缺陷。然而,长孙旭却没有这样的问题。或许该说是别无选择。
他的唯心一念便是“求存”,轩辕紫气也好,不败帝心也罢,所须面对的敌人就只有一个——
坚不可摧、力量强绝的异虫狱龙。日九之师有登峰造极的修为,放眼东洲……不,哪怕宇内
四海,能与之放对的不过寥寥数人,压制狱龙应是绰绰有余。老渔夫本想待日九受创的心肺
复原后,再以精准如针的刀气将狱龙取出,可解少年之厄;不料狱龙极具灵性,感应到老人
强大的压制力,骤生危机之感,遂紧紧攀附于日九的心包,经老渔夫一个多月来每日以内力
压制,兼有少年以帝心紫气炼之,狱龙已有部分与血肉相融,密不可分。“师父他老人家说
啦,强取狱龙,下场便是两败具伤。唯今之计,只有靠我自己,一步一步慢慢炼化牠,比谁
的韧性更强些。反正轩辕紫气有偌大缺陷,不练也罢,我这个比正宗的还好,不如就叫《狱
龙紫气》。”日九笑道:“可那见从委实厉害,也可能是她袭击我太多次,我一见她便心惊胆
战,不觉用多了掌劲,差点儿完蛋。好在典卫大人施展神功,救回小弟一条狗命。”说着一
揖,掌额离地还差了尺许,上身已遭胖大肚腩弹回。此礼毫无诚意可言,被当作嘲讽都不冤
枉,可惜本人涎皮赖脸毫无所觉,笑眯眯地十分招恨。耿照没好气地一拱手。“国主客气了。
狗命不怎么值钱的,我每天出门都救几条,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长孙旭正欲反唇相讥,
心头一阵不祥,恰与耿照四目相对,“喀喇”一声,厢顶忽遭刀芒贯破,一抹娇小丽影在刀风
中一扭柳腰,凝成见从那张既冶丽又清纯、笑意狠戾的俏脸。岂料车厢里空空如也,两侧的
厢门不翼而飞;马车后方约一丈之遥,将军府典卫掸了掸衣襟,穷山国主紧了紧腰带,彼此
一阵亲热推搪,令人汗毛竖起。“典卫大人受惊,可有恙否?”“国主小心,莫吓掉了膘啊。”
“还在、还在……幸好幸好。”示威似的拍拍肚皮。颠簸的马车上,见从“啧”的一声,露出一脸
嫌恶,连应声都觉受辱。骤然遇袭,呼延宗卫不及戴盔,一勒缰绳,正欲指挥众人保护主君,
长孙旭双手一分,示意征王御驾退向两旁。后队街角边,一抹落拓身影扶刀行出,脚步踉跄
似有酒意,正是段慧奴座前双刀之一的柳见残。日九先前一战见从,将她彻底压制,又与阿
兰山上大显神威的少年英雄把臂相交,穷山武人最服豪杰,一干御卫见国主示意,倒有大半
依令退开;余人待呼延颔首,才跟着退向两旁,让出街道。只听呼延一声令下,两百余名征
王御驾擎刀出鞘,架于盾顶,摆出接敌阵形,空荡荡的长街两侧顿成两面错落刀墙,密如荆
棘,无论见从或柳见残想靠近国主,都须走入这条长长的刀棘蛇笼中。呼延宗卫一夹马肚,
略挡在国主身前,以防见从施展轻功偷袭——他见识过这女魔头的惊人身法,以及隔空取命
的暗器,猜测她与始鸠海的巫女颇有渊源,丝毫不敢大意。“请统军大人节制御卫,切莫轻
举妄动。”呼延身后,日九轻声提醒。“来人心狠手辣,应避免多添死伤。”呼延宗卫并未回
头。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少年此说,是小瞧了他一手训练的征王御驾,而是真不欲众人白
白牺牲,思之倍觉心暖。他和大王虽不一样,却也没有那么不同,年老的将军心想,及时抑
住欲扬的嘴角,沉道:“陛下放心,征王御驾殊不畏死。”少年国主拍了拍马臀,呼延回过视
线,恰迎上他充满自信的笑容。“收拾这两个,谁都用不着死。”握拳微抬,作势欲举:“那
个……叫什么来着?”呼延宗卫会过意来,犹豫片刻,终不敌他阳光般的温煦笑意,轻咳两声,
沉声道:“‘独战’。陛下……务必小心。穷山举国臣民,正殷切期盼陛下归国。”日九笑道:“我
理会得,统军大人勿忧。”握紧拳头高举右臂,提气大喝:“……独战!”狱龙紫气所到处,声
若洪钟,震得众人一晃,片刻后才如梦初醒,敲击刀盾附和:“胜王!”日九持续攘臂:“独
战!”众御卫跟着大吼:“胜王!”双目放光,情绪益发高涨。“独战!”“胜王!”“……独战!”“……
胜王!”“独战天下!”“胜者为王!”众御卫奋力击盾,放声嘶吼:“胜者为王!胜者为王!”仿
佛又回到战王麾下,历战四方从不退缩,令南陵百国闻之丧胆的光荣昔日,无不双目赤红,
满腔血热,甘心为眼前之人粉身碎骨;便有千军万马横拦,也敢擎刀舞盾拼上。振臂高喊“独
战”二字,乃穷山国贵族和武士的阶级特权,代表一对一的公平搦战,对手应之以“胜王”,
即接受挑战之意。国主发起的挑战则是至高无上的尊荣,无人可拒,故由随行的征王御驾代
为呼应,亦兼助威。呼延宗卫策马退至街边,街心只剩下耿照、长孙旭二少。厢顶与左、右、
后三面具已空门大开的马车越跑越远,几乎只剩骨架的破烂车上,魔女见从一手持刀,一手
攀着厢门顶框,明媚的衅眼只盯着日九的胖脸,眸光险恶;另一厢,浪人柳见残扶刀缓步,
慢吞吞地踱入罗列刀盾的长街里,仿佛两侧寒光森森的不是刀尖,而是纸扎红花。“同方才
一样,”日九压低声音道:“我应付见从,那醉汉子归你。”耿照更无二话,转对街角,两人
背门相倚,心照不宣。耿照并未向日九提起,适才在渠边树下对峙时,他为何与那浪人柳见
残齐退了一步。柳见残的毫不起眼,莫名地令少年感受威胁,仿佛那团破烂的旧布所裹,乃
一柄罕世宝刀,外表越是无害,所蕴越是锋锐无匹。在任宜紫等三姝身上泄去阳亢之后,耿
照功体已能运转自如,面对实力未可知悉的敌人,欲以寂灭刀的无敌刀境御之,遂遁入虚空
之境,潜心凝神,隔绝外扰。心识之内,血海滔天,刀意凝锐,直有巅峰状态的八九成威力,
便恃以一阻殷横野,耿照也敢拿得出手。正欲退出识海,突然间,前方的血浪里凝出一抹混
沌形影,束发披蓬、懒挎刀柄,模样依稀便是——耿照心念一动,血影似乎也同时省觉,两
道惊电般的意念在识海中轰然对撞,顷刻万里、芥子须弥,双双飞离虚空之境;回过神时,
两人具都退了一步,一齐抬头,各自评估着适才所遇,究竟是幻是真。他无法判断那名唤柳
见残的漂浪刀客,是否也学过寂灭刀,然而以刀尸之罕,此人的姓字从未现于萧老台丞或殷
横野各自的阵营中,更不可能是透过鬼先生或七玄之主得到刀谱,遑论练到与奇遇等身的耿
照一般造诣,才得以“入虚静”之法侵入心识。从柳见残一现而隐的诧异目光,耿照判断对方
也是头一回遇上这种奇事。只能认为柳见残和自己一样,也练到了“以意御刀”、凝刀意如实
刃的无敌刀境。在意念的世界里,空间和时间的存在意义被扭曲压缩,成为刀主意志的附随,
故能一念数动、变换双极,成常人所不能想像之大能。——那么,有两个像这样的人同时出
手呢?同样拥有刀境的柳见残,在凝意成刀的刹那间,“闯”进了耿照的意识深处。即使在岳
宸风、李寒阳身上,乃至对敌殷横野之时,都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耿照深深明白这样的对手
有多可怕,俨然便是另一个自己,决计不能交由日九应付。(在别人的刀境里,我该如何取
胜?要怎么……才能在我的刀境里对决?)耿照苦苦思索着,显然柳见残也是,以致两人都
忽略了风里的微妙变化。一阵风刮过长街,青砖地上轻尘微卷,两侧垂覆墙头的桐荫连晃都
没晃,并不是什么大风,在燠热的午后甚至未添几许飔凉,直到风“片”开了急驰而过的马匹
车辆,面色微变的见从慌忙一跃而下,在街边单膝跪地,俯首不动,众人才惊觉不对。呼延
宗卫替国主准备的四乘马车,拉车的骏马全是精挑细选的西山名种,较东海的马匹更为高大。
四匹健马却像是冲过了几条极其锋锐的无形钢丝,就这么由头至尾被“片”了开来,势犹不止,
连所拉的缰辔辕柱也一并切开;由于分断太快,马躯内的鲜血膏脂甚至不及喷出,直到片片
摊叠在地,底下才漫出大片赤白。穷山武士几曾见过这等霸道横绝的开膛法,连身经百战的
呼延宗卫都不禁瞠目结舌,一时忘语,眼睁睁看马车驰入风里,利索地解裂开来,露出挡在
马车道前的那人。来人披着一袭连帽斗蓬,材质与见从、柳见残所着一般,怪的是宛若鱼鳞
蛇皮的异材穿在他身上,倒像只皮松肉垮的老蝙蝠。他揭下兜帽,露出一颗白惨惨的光头,
无须无发,无有眉毛,浮肿的上眼睑在整张平凡无奇的白脸上特别醒目,无神到了令人印象
深刻的地步;面颊消瘦,脖颈细长,直腰凸腹,圈腿如蛙,怎么看怎么怪,偏偏谁也笑不出
来。日九一见他便想到几个笑话,还未开口,见那人目光投来,忽地胸口一窒,一句话也说
不出,心下大骇:“这人……好强的威慑!功力简直……不下师父他老人家!”那人撑着浮肿的
眼皮,无神地环视现场,莫说征王御驾动弹不得,连耿照也觉压力极大,不亚于对敌隐圣。
本以为那手分切骏马的凝力之术已臻“凝功锁脉”的境界,但功力仍是运转自如,亦不觉气息
闷窒,暗忖:“此人距真正的凝术尚差一步,看似极近,也可能终生难越。”想起七叔临死之
前引动天地风云的磅礴一剑,不禁黯然神伤。此人所使,其实与柳见残的凝意成刀如出一辙,
只是造诣更高,发动时无迹可寻,举重若轻,杀伤力更强,望之已不似人力能及,或以为是
道术妖法。那人清了清喉咙,懒洋洋道:“都别动啊,我这人很怕麻烦的。我同这个小胖子
有点事,办完便走,大伙儿等等啊。”语音方落,日九一声闷哼仰天倒落,左胸喷出血箭,
似被什么贯穿了心脏。“……陛下!”御卫们面色丕变,离得近的几人亟欲扑前,脚下一动,
便即挺直仆倒,背胛上的一点殷红透甲溢出,似遭利刃穿心。众人才知他“别动”云云非是恫
吓,却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办到的。征王御驾岂有畏死之人?纷纷怒喝:“替王复仇——”战呼
未毕,又有数人倒地。那人以刀气开杀,取敌于三丈开外,毋须三丈长的刀劲,只消凝于心
口寸许。真气在他使来,已脱实刀实剑之限,直与箭矢无异,还是肉眼难见、无声化现的无
形箭——耿照心知众御卫只是徒然牺牲,闪身揽住日九,五指箕张,运劲吸过一柄落地单刀,
全凭碧火功感应气机,挡下无所不至的气刃,提气大喊:“诸位退下!莫……莫白白牺牲!”
冒死奔离原处的御卫越来越多,却没一个能来到国主身畔,遑论接敌。长街两侧垒尸叠盾,
直到耿照怀里的日九一阵呛咳,捂胸撑起,指缝间鲜血汩溢,迸出点点青荧。“退……退下……
别……别动……”国主开口,征王御驾依言顿止,不过眨眼工夫,已折去三十余人,全是一戳
穿心,再无声息。呼延面如铁石,毫不动摇,余人亦皆如是,除保护国主、生啖敌血外,更
无其他念想;只要大王下令,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上前。长孙旭眼角泪涌,耿照知他非是难
耐疼痛,而是心伤御卫枉死,甚或是力有未逮的深疚自责,感同身受,低声道:“不是你的
错。先过了这坎儿再说。”手中单刀须臾未停,连圈带转、招舞如圆,每一动均磕飞数道无
形刃,仿佛早知气刃何时将至、瞄准何处,为此练过千百回,其后更有无数套路,才能这般
准确无误、一刀不漏地将之击回,不浪费半分气力。气刃虽肉眼难辨、兼无破空劲响,但在
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前,就像绘图般清晰可见。耿照赖“蜗角极争”巧妙配劲,运使蚕马刀法的
防御极意,以追上对手动念之速;此事于旁人千难万难,对他不过牛刀小试,尚不及在识海
中撞见柳见残来得震撼。饶是那人见多识广,也难料耿照际遇之奇,竟能在此招前屹立不倒,
抚着下巴挑动眉骨,着实欣赏了一阵;绕着少年周身攒射的气刃忽快忽慢、弛张不定,如顽
童戳弄什么稀奇的蛤蟆昆虫,残酷中透着一股好奇难忍饶富况味。玩了半天,才发觉日九未
死,“咦”的一声,复被他胸口的青荧所引,浮肿的眼皮微略撑开,喃喃道:“狱龙原来在你
那儿。丫头,妳不是说牠跑了么?怎地舍了这个小胖子?”却是对那魔女见从说。见从收起
双刀,俏脸一瞬间浮现惧色,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转,似乎转过无数心思,扑通一声双
膝跪地,垂颈俯首:“属下办事不力,求……求觉尊开恩。”
第二七四折
苦海迷觉 能夺夜令

言谈间,袭击耿照的无形刃并未歇止,毫无规律的攻击模式亦然,耿照须集中精神,极力
扩大真气感应,才能一一挡下;即便如此,见从俏脸上掠过的惧色,仍未逃过少年法眼。——
在她的判断里,搞丢“狱龙”是足以致命的失误。——既如此,她又为何决定坦白?长街另侧,
柳见残见她跪地认错,身形微晃,一掠而至,尚不及越过二少,急急开口:“……觉尊开恩!”
沙哑的嗓音未落,已转成闷哼,肩宽膀阔的身形裹着披风着地一滚,宛若陀螺失控;起身时
已难站立,迳以刀臂撑持,右大腿上冒出一枚血洞,看形状竟是气刃所伤。“是不是叫了你
们别动?我有说要杀她么?瞎几把来劲。”柳见残咬着牙没敢还口,单掌压紧伤处,以免失
血过多。众人才意识到这名懒惫浪客的身法不在见从之下,看样子是来给她求情的,为何反
挨主子一记,谁也弄不明白。被称为“觉尊”的光头怪人以指腹刮着下巴,无神的双眼转了几
转,咂嘴道:“算啦也不严重,虫子不还在么?起来罢。”自是对见从说。“谢觉尊。”少女盈
盈起身,垂首敛眸,浓睫弯如排扇,说不出的明媚可喜。她一乖起来,果然益显俏美,周身
都是邻家女孩的清新可人。那觉尊饶富兴致地擦刮下巴,明明不见半点髭根,不知打哪儿刮
出“啪嚓啪嚓”的刺耳声响,乜着眼迳问见从:“妳不替他求情,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点?”“觉
尊自有区处,用不着属下多嘴。”倒是答得乖巧。觉尊啧啧两声,回头道:“听见没?人家这
话说的。下回别犯傻啦,轮不到你救她。”蓦听柳见残一声惨叫,众人猛转过头,赫见觉尊
不知何时已蹲在他身畔,一掌按着大腿伤处,指甲尖尖、枯瘦细长的五指间窜出阵阵烟焦,
烙铁烧灼肌肉脂肪的气味中人欲呕。光头怪人不以为意,兀自喃喃:“炮烙最能止血,忍着
点啊。”原本柳见残与这人和见从之间,不仅隔着解裂摊叠的马尸车碎,更有耿照与长孙旭
二少,少说也有三四丈的距离。耿照为应付气刃,碧火功的灵觉几乎涵盖周身一丈方圆,却
没察觉怪人何时穿过。正自惊疑,视界突然盈满大白柚似的光头,接着升起一张皮笑肉不笑
的瞌睡脸:“……还管别人?我找你呢。”强烈的死亡预感,瞬间攫取了少年。即使对战殷横
野,耿照也从未如此清晰感受死之将届。或许在取命一事上,这“觉尊”较对子狗更加老练,
心机图谋于他不过一个喷嚏,先杀再说。逼命一瞬,耿照动念前便已遁入虚境,识海内的时
间流速不受外界所限,能将一霎无尽延长。通过虚识整合感官,能如旁观者般洞悉全局:“觉
尊”就蹲在他的臂围里,踮脚开腿、背脊微佝,两只手搁在大腿内侧,再咬根长草活脱脱便
是街边的闲汉。在无尽牵延、仿佛静止的时空内,他转头一瞥耿照,是比正常再快些的速度,
然后两颗大眼珠子脱钩似的一左一右,对正耿照和日九心口。耿照甚至能看见气刃凝结,像
是某种盐晶,肉眼不易辨实,穿透凝结点的光却会产生微妙的折射……耿照的身体追不上虚
空内所觉察——原本便追不上的。追上了,那就是“分光化影”的境界,非三才五峰等级的高
人不能施展。觉尊捕捉耿照动作的那一瞥,或已极其接近,但毕竟差了一点。眼看气刃前半
次第完成,后半截将在耿、日二人的心包内凝现,接着透体贯出……盐晶般细致的折光忽停,
任凭光头怪人如何催鼓意念,凝到一半的气刃就是不动,既不生成,也不消散,无法驱役,
望之令人恼恨。觉尊忍不住伸手去拨,这才发现身子难以运使,周身诸人诸物无一不凝,如
遭坚冰所冻。他纵横南陵三十载,从未遭遇如此强敌,万般艰难地支起身子,尖声喊道:“是……
是谁?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敢弄爷爷?”恶胆横生,指爪一翻,便要朝日九脑门插落。忽听一
人冷冷哼笑:“见三秋!三十多年未见,你倒长进不少,连小辈也不放过。”这声音觉尊越听
越熟,霍然四顾,大喊道:“驸马……是驸马么?小人这些年来按驸马吩咐,远走南陵,再不
干那无端杀人的营生。今日好不容易再遇驸马,请驸马现身一见,指点迷津!”锁限一收,
流风蝉鸣重又穿行于长街。耿照拉着日九急退,单刀在身前舞成银光,不及调息,汗如泉涌。
呼延宗卫与一干御卫陡地自“凝功锁脉”脱身,跪地吞息,五内翻涌;见从与柳见残也没好到
哪儿去,面色灰惨,搞不清楚适才是怎么回事。只有耿照明白,现场必有三五等级的高人驾
临,这个锁限比殷横野施展的强度更强、更精密也更集中,斯人若有意,怕连脉息血流亦能
截停;影响之所及,解开的瞬间血液复流,四肢无不酸麻难当。蚕娘说过,“凝功锁脉”乃反
映施展者的本我,如指掌纹路一般,无法混淆仿效。此人必不是“隐圣”殷横野,那……又会
是谁?日九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挣扎欲起,扯开嗓门大喊:“师……师父!师父!”却见墙头
桐荫深处,轻巧跃下一条人影,短褐穿结、编笠鱼篓,却不是渠畔曾遇的老渔夫是谁?觉尊
听日九叫喊,面色丕变,挠着光头左顾右盼,喃喃道:“死了死了,这回死了。怎么谁不好
打,偏生打了驸马爷的徒弟?”一手拽起面色白惨的柳见残,朝远处的见从一阵招手:“过来,
我保证不打妳。快些!”见从没敢犹豫太久,沉着俏脸,依言而至。三人拉耷着踱到老渔夫
身前,见从知他定是胖子背后的靠山,是来与觉尊为难的,本想好喷一顿污言秽语,先挫一
挫锐气,回神已被觉尊按在地上,三人肩靠着肩,腿并着腿,一字排开地伏在老渔夫跟前,
一气磕了九个响头。可怜柳见残的腿上有伤,又甫脱出锁限禁制,痛得瘦脸发白,只是硬气
得很,咬牙不吭一声。“驸马爷,小人‘苦海迷觉’见三秋,多多拜上您老人家。这两个呢是跟
着我混的,算是我的小弟。不知那胖……呃,我是说年轻有为的小兄弟是驸马高足,多有得
罪。俗话说得好,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弟做事小弟当,驸马爷要怕脏了手,我替您宰了赔罪。”
“……慢!”老渔夫知道他出手不过一动念,举掌喝止,一瞥道旁叠着的十几名穷山国武士,
忍不住摇头。“见三秋,当日在白玉京,我让你莫再无端杀人,你的杀性怎还是这般重?你
这手‘闭气留魂’万一没使好,现成便是数十条人命,岂能儿戏?”耿照心道:“是了,原来这
厮名唤见三秋,‘苦海迷觉’约莫是其匪号,门下管叫‘觉尊’。”此名不见于《东海名人录》,耿
照是半点印象也无。然以见三秋武功之高,放眼七玄简直难觅抗手,怎么也该是雄踞一方的
黑道大豪,若在东海活动,决计不能无籍籍之名。突然间,一阵此起彼落的剧咳声响起,叠
得令人触目惊心的御卫“尸体”纷纷动起来,捂着鲜血淋漓的前胸创口,趴在地上咳出血沫。
呼延宗卫惊喜交迸,赶紧指挥抢救。所幸穷山驿馆距此不过两条街,要不多时,留守的御卫
带着担架、大夫循信赶至。呼延宗卫发髻松紊,垂丝覆额,满头大汗的模样十分狼狈,百忙
中不忘拾回兽盔,抱正于左臂,恭恭敬敬走到老渔夫身前,单膝跪地,行的竟是觐王之礼。
“末将呼延宗卫,曾随祖王入白玉京,有幸见驸马……侯爷神技,四十多年来无一日或忘。不
意今日……今日……”他猜是老人出手救得下属性命,却不知是如何办到,欲谢无从。老渔夫
不欲虎将屈膝,把臂一抬,将全副武装的魁梧老汉扶起,打量片刻,点头道:“我记得你,
是跟着长孙林火的那名银甲少年罢?使鳄牙枪的。那时你多大年纪?”呼延宗卫没料到老人
竟记得自己,强抑激动,恭谨应答。“回侯爷的话,虚岁十六。”“那而今也是花甲之年啦。”
老渔夫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膊。“不意竟收了长孙林火的嫡孙为徒,缘分之一物,着实妙不
可言。你先带弟兄们回去罢,你家国主这儿有我。”在呼延宗卫心目中,此人一言,胜似十
万甲兵,无庸置疑,得国主应允后,指挥御卫将一干伤者运回。见三秋师徒三人仍跪在一旁,
他挠了挠光头,无神的眼睛眨巴几下,终于露出恍然之色,继而又是满满的佩服。“我说呢,
我这‘闭气留魂’虽未必便要了人命,也不致于解得这般轻巧啊!连个不小心死的都没有……原
来是驸马爷的神功所致,厉害、厉害!”啧的一声,分打左右:“说话呀,懂不懂规矩?夸几
句、夸几句!”见从翻了个大白眼,樱唇嚅嗫,听不清说了什么,料想不是什么好话。柳见
残伏地不动,虎躯微颤,绷紧的大腿裤布又渗出大片红渍。“苦海迷觉”见三秋的《能夺夜令》,
乃罕世的快刀绝技,能于骨隙间穿心,留下不及一寸的闭合伤口,号称“闭气留魂”。中招者
甚至不觉疼痛,仍能说话行走,直到动作稍大,脉中鲜血激涌而出,倏忽便失去了性命。魔
女见从追索狱龙之前,用以贯穿日九胸膛之招,即出自《能夺夜令》。昔年见三秋首败于老
渔夫,苦思年余,创制出这门绝学,欲雪前耻;历经四十余载打磨,今日改以气刃施展,在
众御卫胸口所留伤口,不过一枚钢针的口径,以“苦海迷觉”见三秋的标准,确无杀人之故意,
不过信手扫开碍事的蝼蚁罢了。话虽如此,心肺遭钢针刺穿,亦足以致命。受伤倒地的征王
御驾之所以尚能存活,全赖老渔夫以锁限延缓血流,避免心室鼓动撕裂创口,一发不可收拾。
现场诸人除始作俑者的白发老渔,只有耿照亲历过“凝功锁脉”之威,对老人的身份再无疑义,
放落单刀,“扑通”一声跪地伏首,对老渔夫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晚辈斗胆,当日在流
影城曾冒称前辈之徒,实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前辈海量汪涵,更两度出手相救,令晚
辈惭愧不已,愿领受一切责罚,绝无二话。”老渔夫抚须道:“如非是你,我还没想过要收徒。
我在江湖上约略打听过,当日不觉云上楼开口的,也不是你,而是天门掌教之徒;之后你所
作所为,并无招摇撞骗之嫌,我心甚慰,这个便宜师父,做得不算憋屈。起来罢,跪了一地,
成何体统?”耿照依言而起。见三秋挠挠光头,也拽见从等二人起身,喃喃道:“妈逼,这也
是徒弟。我一家伙得罪了俩……这人倒楣起来,怎么能跟拉稀一样?”噗哧一声,却是见从缩
肩掩口,花枝轻颤。见三秋乜她一眼:“这会儿妳倒知道笑了,刚才一脸鳖十,不是给驸马
爷添堵么?来,叫人,叫得可爱些。”连哄带骗似的,看来平素见从撒起娇来他也颇为受用,
一门心思欲向老人献宝。见从满腹的闲气正无处去,抵死不从。“我不要。他是哪一国的驸
马,南陵百国上哪儿去找忒老的公主嫁他?”见三秋急了:“哎,妳这是怎么说话的妳……驸
马别见怪,小弟没教好。见从丫头,人家不是什么小国驸马,是前朝的驸马!统北关十万雄
兵、掌武登一国的驸马爷,便在当朝,也是堂堂开国三杰之一、一等神功侯,虽是挂了金印
求去。我说驸马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好端端的,弄什么泛舟逍遥深藏功名?小人这些年直
想找驸马爷再打一场,输了之后,好请您指点迷津啊……”不知不觉便叨絮个没完,颇有自怨
自艾之感。见从习惯性地略去后头的一大串自我陷溺,精确捕捉重点,不觉睁大美眸,愕然
道:“你……你是‘奉刀怀邑’武登庸?‘刀皇’武登庸?名列‘凌云三才’、‘五极天峰’的武登庸?当
今世上,刀法最好的那个武登庸?”老人忍不住笑起来,淡淡摇头。“就是武登庸而已。其余
具是浮云,不知姑娘何指。”见柳见残奋力抬头,不意触动伤处,疼得面孔扭曲,自怀中摸
出个纸包递去。“见三秋,你这位从属是好汉,莫坏人腿脚,我且越俎代庖。这枚‘愈骨生肌
丸’正如其名,化水服用,佐以清创去脓,半个月内,当可尽复如初。”见三秋赶紧接过,爱
不释手,喃喃道:“这可是驸马亲赐的药啊,我能留一半不……哎,就是问问,就是问问。还
不快谢谢驸马?”柳见残恭敬一揖,看待老渔夫的眼神已全然不同。当世使刀之人,谁都想
见刀皇一面。能见他用刀,哪怕死了也甘心。可惜觉尊与刀皇的层次太高,方才一瞬之间,
两人明显已交手一合,无论见从或柳见残,皆难参解其中奥妙,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搞不清楚。
这种入宝山却空手而回的遗憾,不免让亲睹刀皇的兴奋打了折扣,思之倍觉扼腕。只有见三
秋乐得坐立难安,频频搓手,瞧武登庸对徒弟被狙杀一事似不是非常介意,赶紧打蛇随棍上,
涎着脸陪小心:“驸马爷,今儿巧遇这么高兴,您就再给小人批个命罢。驸马爷赠给小人的
三次金言,小人都牢记在心,但上回一别,相隔已四十多年啦,没有批命小人都不知该怎么
办,活得了无生趣啊。”这见三秋来历不明,最初是在北关一带突然冒出,四处踢馆,打败
北关众多刀法名家,夺其刀谱;遇武林同道聚众追杀便大开杀戒,闹了年余,始终无人能奈
他何。此人什么东西都是抢来的,欲则取之,犹如野人,连做为浑号的“苦海迷觉”四字,亦
是从北关名刹四门寺的题匾而来。四门寺的住持本修长老擅使雁翎双刀,被上门搦战的野人
打败,连兵器都被夺走,气得呕血而亡,北域武林为之哗然,终于惊动了时镇北关的“奉刀
怀邑”武登庸。武登庸劝止了动员搜捕的大批武林人士,放出消息,在侯国内的武库前等他,
“打败了我,这一屋子的拳经刀谱任你翻看。”新上任不久的镇北将军如是说。比斗的结果,
对武林人来说毫无惊奇。武登庸刀法纵非天下第一,北关第一总跑不掉,无君无父的一介野
人,岂是武登侯敌手?感到吃惊的,是武登庸。野人不知自己活了多久、过往有过什么,说
不出认识何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能打……当他需要继续下去的理由时,刚好出现在
面前的,是刀。原来非是他选择痴迷,而是痴迷选择了他,如此而已。武登庸博学多闻,医
卜星象,无一不精,认为他是罹患了某种臆症,非是无有过往,却已不存于心。“你想要名
字,我给你一个。就叫……‘见三秋’罢。”年轻的镇北将军告诉他。“你瞧,你想要的,毋须抢
夺也能得到。你的人生,不应困于夺取争抢、逃亡反杀之间,你要去更高的地方。”“更高……
是指山顶上么?”武登庸笑了。“离群索居也不好。你要去名字外号有用的地方,去吃饭,去
生活,去钻研刀法,去红尘里踅上一遭,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俩再次相逢,已是数
年后的事。身为镇北将军的武登庸回京述职,见三秋则成为直属皇帝的皇城司副使,说好听
是保卫禁城,实为末帝的暗杀部队。末帝年少时以太子监国,执政之长,便在碧蟾朝亦是数
一数二,早年励精图治颇有作为,中年后偃兵息甲,与民休息,人皆以为是不世出的明君。
晚年因罹患恶疾杨梅疮,饱受痛苦,性情大变,稍不合意便当朝杀人,肆意株连,这都还不
算事;那些明着杀不了的,就派皇城司暗中掳劫虐杀,留血字故布疑阵,一时白玉京里人人
自危,传为妖祟。最后揭发这桩恶行的,便是武登庸。做为皇城司第一高手,见三秋撇下被
金吾铁骑团团包围的嗜血同僚,独力迎战昔日恩人,所使正是初尝败绩后,创以克制皇图圣
断刀的《能夺夜令》。“我不是让你往更高的地方么?”逆着滚滚窜至的火燎烟焦,一身金甲
的武登庸立于皇城檐头,长刀映出夕阳如血,衬与底下厮杀、惨嚎此起彼落的司署一角,随
风远送的咆吼中满是愤怒和不解:“寥寥数年,你怎能……怎能堕落如斯?”鱼皮密扣、黑衣
如墨的见三秋夜刀交错,蹙着光秃秃的眉骨,比他更加迷惑。“小人是按将军的吩咐,才在
这儿的。人世至高,哪有胜过皇帝的?”镇北将军兼武登侯、未来的驸马爷一时无语。“小人
如今已能明白,取人一命,夺走的都是些什么了……此刀名为《能夺夜令》,恭请将军指点一
二!”“……后来呢?”耿照始终记着老胡教的,听人说故事时,一定要这么问。日九瞥他一眼,
仿佛连冷哼都有辱清明。“废话,当然是师父他老人家赢了。说了连败他三回嘛。”在长街与
见三秋分别之后,武登庸带着耿照、长孙旭返回穷山驿馆。呼延宗卫赶紧延入大堂,命人奉
上茶点,摒退左右,自己也退了出去,未敢打扰国主与刀皇说话。尽管“凝功锁脉”大幅降低
气刃的杀伤力,抬回驿馆的御卫之中,仍有六人不治。他打算晚一点再向国主禀报,武登庸
与他眼神一对,便似已看穿,却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做为刀法,《能夺夜令》不及皇
图圣断,做为杀人术未必便输。”老人放落茶盏,淡淡一笑。“那回,我是以神玺金印掌打败
了他。”做为皇城司唯一的幸存者,过得几年,见三秋才又再出现在武登庸面前。那时白玉
京毁于异族大火,武登庸中途闻讯,先去了帝都,而后才又赶回射平府,等着他的是悬梁殉
国的爱妻之尸,业已大乱的北关形势,及倏忽而至的黑衣杀手。“驸马您让我好生对死者忏
悔,小人到乱葬岗里住了些时日,悟出一门新的内功,这才明白驸马爷的苦心,以及神而明
之的批命预言,故将此功命名为《阎摩血章》。您最宝爱的灵音公主死得这么惨,驸马爷一
定很痛苦罢?小人这便来报恩,肯定给您个痛快。”黑衣杀手诚挚说道。看着二少瞠目结舌
的模样,老人不由得笑起来。“我几乎杀了他。那是最接近的一次,若非在最后关头想起与
大师的誓言,我可能会与他同归于尽。”耿照知他指的是七水尘那“不杀一人”的赌誓。“回复
神智的我,为自己感到无比羞愧,我对他说,让他减少杀性,莫再无端杀人,其实是说给自
己听。破弃誓言是非常容易的事,但只要往下一沉,永远都没有底。你一次都不该纵容自己。”
然而,见三秋除了深不可测的武学天分、土鳖般打不死的强横生命力外,对于人言的理解亦
是一绝。在长街时,武登庸曾质问他“我让你莫再无端杀人,你的杀性怎还这般重”,见三秋
的回答,只能说是令人大开眼界。“小人谨遵驸马爷吩咐,头十几年都躲在南陵山里,杀剐
獐麃为生,跟从前一样,日子过得挺苦。后来遇见段慧奴那丫头,她说花钱买命,不算无端,
我一想这是个理啊,也就干下了。“讲道理,驸马爷,这会儿我都让小弟杀了,等闲不出手
的,哪能杀性重啊?都快吃素了。方才那一地土鳖都不算钱,我是真没想杀,蚀本啊。真要
说呢,也就杀了四匹马罢。”武登庸啼笑皆非。旁人或以为见三秋装疯卖傻,只有老人清楚
知道,几十年来这人都是这么说话的,白玉京的富贵生涯或改变了他的口音用语,却完全没
能撼动其本质,此人仍旧与当年初见时一般的混沌难测,锐颖顽愚全困在那一团乱线般的臆
症里。“驸马爷,您给小人再批个命,指引指引方向呗,我快无聊死了。”见三秋挠着光头,
似乎真觉困扰。“每回我想把眼前动着的全杀掉、好挣脱这一切时,总想着‘还没问过驸马呢’,
又给忍了下来……驸马爷,您说,我能不能这么干?”双手虚抓,作势一撕,动作相当滑稽。
耿照、日九面面相觑,全都笑不出来。与此人遭遇还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已能明白这动作所
代表的意义,一点都不怀疑他说做就做,该怀疑的是他所能做到的程度,将如何超越自己对
于杀戮的贫乏想像。最好的证据,就是连见从也变了脸色。少女紧盯着刀皇,深怕老人未发
觉自己一个没想好,随口将释出一头嗜血的魔物。老渔夫淡淡一笑。“接下来的三十年,你
将开宗立派,见三秋。你的人生兜兜转转,全是为了此刻,我知你已准备好了。”“开……开
宗立派?”光头怪客停止挠头,厚重的上眼睑慢慢撑开。“没见我都收了徒弟?”武登庸怡然
道:“杀人一瞬,不是你的道。你这数十年所悟,不是这般短浅之物。记不记得武登国祭天
坛之后,装满武学典籍的库房?你是为了留下那样的东西,才来到这世上的。”见三秋恍然
大悟,一拍脑袋。“就是这种感觉!每回听完驸马爷的话,我都觉得好有精神、心底好愉快,
整个人都好了,就算被砍得半死,还是开心得要命……是了,就是这个,开宗立派,开宗立
派。”搓着手来回踱步,宛若屋外苦候第一声婴啼的新手父亲,明明不知道等的是什么。武
登庸不慌不忙,续道:“宗派之名,我替你想好了,就叫‘夜摩宫’罢,从你自创的绝学里各取
一字,往前三百年间,我确信武林之中从未有人用过此名。这不是你夺自他人之物,真真切
切就是你的。”见三秋的惺忪睡眼睁大了些,似乎已是他的极限,冲老人连连拱手,又按了
按眼角,一时抚胸难言,感动得不能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挠挠光头。“是了,驸马爷,
其实上回被您打败之后,我又创了新玩意儿,叫《天外邪坠》。这名儿我挺得意的,您瞧,
就是这样——”他看似未动,又像双手微微一分,耿照只觉视界里一暗,陡地日月无华,一
股巨大的翼状黑气,从见三秋微佝的背门窜出,直冲天际,扑天盖地疯卷而来,塞满了周身
每寸空间,更沿全身所有孔窍钻进五内百骸,阻绝脉息,刹那间剥夺了一切行动能力。少年
宛如跌落墨井,无尽沉沦,永远没有尽头——一霎回神,头顶艳阳洒落,风吹蝉鸣,哪有什
么墨云黑翼?见三秋“啪”的一拍光头,慢吞吞道:“您瞧我,真糊涂了。驸马爷批了命,还
给咱的新门派赐了名儿,打什么呢真是,瞎几把扯。”恨不得自抽几耳光似的。狱龙也不讨
了,郑重再三地与武登庸道谢,才携二人离去。
第二七五折
雪乡应在 寒苔千里

驿馆大厅内,老少三人围桌而坐。日九替师父斟满茶水,放落茶壶,不忙着举盏就口,轻
转杯缘,似斟酌着遣词用字。武登庸只瞥他一眼,自提茶壶又斟一杯,哼道:“你明着是想
问我,见三秋究竟是好是歹、什么来路,但心里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么不杀他。为师猜的
是也不是?”长孙旭被说破心思,挠头的模样倒有几分像见三秋。“厉害的厉害的,师尊神机
妙算,徒儿佩服。”少年精于术算,略一推想,猜测那见三秋初现北关,时间应在“凌云论战”
之前,师尊既未与“天观”七水尘赌斗,自无“不杀一人”的羁束加身。耿照闻言转念,明白此
问何来,毋须赘述。“因为我没有杀他的理由。”老人将二少灵犀看在眼里,悠然道:“人在
江湖,刀头舔血,技不如人死自死耳,哪来忒多废话?揪众报仇倚多为胜,还给人家杀得死
伤惨重,他们有脸讨公道,我还不好意思听。“再说,四门寺本修和尚虽非酒肉穿肠的假僧,
却喜拉党结派,给僧俗弟子做靠山,那帮人干的坏事难道还少了去?我昔日出道,没少怼了
这等江湖败类;初任将军,本想在射平府办个什么‘武林论刀会’之类,杀杀这帮人的锐气,
见三秋倒省了我不少事。听他拆下四门寺的牌匾揹着走,我都想请他吃酒了,痛快!”哈哈
一笑举杯仰头,虽是饮茶,却透着饮酒的豪气。耿照与日九面面相觑。这般说来,北关武林
简直因祸得福,若非横里杀出个见三秋,要宰他们的就是“奉刀怀邑”武登庸了。以老人忆往
佐酒的豪兴,那射平府的“武林刀会”真办起来,不知多少有正道牌匾要毁于将军之手,不如
见三秋一刀杀了爽快。日九挠挠头,扭捏道:“不知为什么,听师父这么一说,也觉很痛快
似的,真想同见三秋干上一杯。”武登庸又将茶盏斟满,笑骂:“喝你的喝你的,扮啥小媳妇?”
三人举杯“匡”的一碰,仰头饮尽。“……痛快!”老人饮罢掷杯,吐气如虎,蓦地猿臂轻舒,不
知从何处将那只茶杯“捞”了回来,轻轻搁回桌顶,满斟以镇。短褐无袖,这一手自非袖卷;
说是擒龙功控鹤功一类、以内力隔空取物的手法,然以其脱手快极,难有转圜,当中还好整
以暇吐了口虎气,未闻碎瓷声已然怪甚,倒像杯子被掷入虚境,直到老人一探臂,才又斗转
星移似的回到了现实里。老渔夫一派闲适,笑道:“北关饮酒,都是一饮一碎的。我是心疼
你穷山国这个‘穷’字,怕你龙椅还没坐热,担上浪费公帑的恶名,授人以柄,给史家写成了
昏君。昏君食人,胜似猛虎。”日九哭笑不得,连称师父英明。自入驿馆,耿照便是一副心
事重重的样子,像有什么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日九都能看出,况乎江湖混老的武登庸?
老人却始终没问,迳与徒儿聊着适才长街一战、怪人见三秋的来历等,甚是自得。长孙旭了
解耿照的性格,该做的事他决计不会逃避,眼下问不出口,需要的自是时间;唯有想清楚了,
才能下定决心。为免话题一断,老人不定又倏忽而去,赶紧接口:“看来师父当年留见三秋
一命,就为这份痛快。”老人微微一笑,斜乜着他。“见三秋多半是得了臆症,前尘旧事,悉
数忘却,也不知是幸与不幸。我认识这人四十多年了,你可知道,他的样子与我当初所见,
没有半点变化?昔于白玉京重逢,我已生疑;今日一见,总算确定此人修为之深,已至长春
驻颜之境。你怎么知道他所忘却的,是三十年、四十年,或逾甲子之数?”日九为之咋舌。
在武登庸眼里,这名忘了自己姓谁名啥、不知己身所从出的野人,就像一张白纸,到处踢馆
打擂,夺取拳经刀谱,生吞活剥似的汲取这些驳杂路数,当作自家之物,追根究柢,说不定
便是起于无根的焦虑。蓬飘萍转,无所依托。忘却的时光既追不回,不如……重新谱写另一
段崭新的人生。为此年轻的镇北将军饶了野人一命,让他往南方找一处安静练刀,踏实地过
日子,再尝一遍人世里的酸甜苦辣,于白纸上挥洒墨彩,不留遗憾。殊不知,见三秋之于人
世间这个大染缸,实非白纸,而是干透的瓜络絮瓤,入缸汲饱了五颜六色污浓重彩,却不沉
淀厘清。他像牙牙稚童,飞快学会白玉京的声口、学会首善之都声色犬马,学会依附权力,
学会以夺人性命的技能,换取各种想要和不想要的——再会野人的武登庸,目中所见,只余
“堕落”二字。见三秋彻底曲解了他的每句赠言,以镇北将军全然无法想像的方式。“……他的
应对、言语、喜怒哀乐等,具是模仿而来,却无不是放错了位置,绝非原指。从前我骂他‘堕
落’,实是冤枉了他,他不是有意为恶才做了那些事,在他心中,根本没有善恶之别。如今
要以两个字来形容此人,我会说是‘混沌’,混沌不明的‘混沌’。”武登庸抬起眼眸,转视耿照。
“所以你想的其中一个问题,答案是‘不’。此人无论武功多高,皆无法为人所用;不管你将他
引入哪一个局,都将产生无法预估的灾难。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究竟涉入何等困局、想对
付的又是什么人,以致绝望到连见三秋的力量都想要借用?”日九全未料到,怎突然就到了
图穷匕现的当儿,但师父他老人家本就是目光昭昭,耿照的心思若连自己都能察觉,遑论名
列文武两榜的刀皇?耿照被逼入绝境,不愿错过千载难逢的机会,定了定神,起身抱拳。“我
要对付的,乃是‘隐圣’殷横野,恳请前辈相助。”日九的下巴差点掉到桌上。且不说殷横野望
重武林,号称是东胜洲最后的儒脉首望,你小子开口就要杀天下读书人的偶像,这是妥妥的
祸乱江湖的节奏啊!还嫌七玄盟主、慕容柔麾下走狗的背景不够黑么?武登庸无甚讶色,抿
了口茶水,片刻才道:“事出必有因。关乎此事,你须有个绝好的理由。”殷横野之恶罄竹难
书,仔细一想,又不知从何说起。耿照自刀皇现身,便一直在想怎么开口;此际退无可退,
只得从萧谏纸怀疑武烈死因、于妖金考发现蹊跷,为引幕后黑手,遂借“姑射”组织伊始,说
到沉沙谷大战,古木鸢全盘皆墨为止。他自觉不擅言辞,多以直叙,少见形容,未掺杂一丝
情绪,可说言简意赅;饶是如此,也说了大半个时辰。长孙旭舌挢不下,越到后头越是凝重,
眉山紧锁,陷入沉思。老人倒是一派平和,见耿照喉音稍哑,提壶为他斟了一杯,冷不防问:
“耿照所言,你觉得有甚难处?”却是对徒儿说。长孙旭沉吟了片刻,伸出两指。“难处有二。
先说我是信你的,不管再匪夷所思,我都不疑你的人品信用;当中若有疑义,那也是你教人
给骗了,决计不是你骗我。”耿照闻言一凛,凝神细听。“首先,你指摘的对象,是位望重武
林、名震天下的耆宿,此人大名不惟轰动朝野,连市井百姓亦都听闻,平生无有劣迹,须得
有如山铁证,你才能开这个口。萧老台丞待罪之身,他的证词已无丝毫份量,只能替自己认
罪,若欲牵带他人,难脱诬攀之嫌,说了比没说还惨。”武登庸连连点头,突然问:“此事萧
先生是自己策划,还是有人相助?”老人昔日在东军,称军师为“先生”惯了,此际脱口而出,
可说是自然而然。“萧先生虽绝顶聪明,却也极其自负。独孤弋死时,他既未疑心其死因,
何以忽然转念,不惜背负骂名,投身恶道?我料是遇到了什么人,受其点拨,才见过往之所
未见。若然如此,此人必是关键。”耿照悚于老人的精细敏锐,想起萧谏纸叮嘱,没敢泄漏
口风,垂眸道:“回前辈的话,老台丞因缘际会,救得‘刀魔’褚星烈一命,前辈所言,或与此
有关。可惜刀魔前辈受伤沉重,神智已失,数十年间瘫痈在床,难以开口。姑射六人中,除
祭血魔君为殷横野所派之监军外,其余皆为台丞召集。”说了伊黄粱、横疏影、琉璃佛子等
成员的身份,“高柳蝉”真面目则推说不知。武登庸于此无甚纠结,点了点头,迳自转向日九。
“旭儿,继续说下去。”“是。”长孙旭低垂眼睑,似是瞧着桌顶,小心翼翼道:“第二个难题则
更加棘手。江湖传言,三才五峰七大高手的武功,已至登峰造极,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三五高人,唯三五高人可杀’一说,几成通论。就算你拿得出证据,教那殷横野难以辩驳,
普天之下,也没有哪一间官府哪一个门派能为你伸张正义,铲奸除恶。除非,有一位智光昭
昭慧眼穿云、不计较个人得失毁誉,一心为苍生武林着想的三五高人愿意出手,那么即使没
有人证物证,也就不那么紧……哎唷!”双手抱头趴在桌上,却是隔空吃了个爆栗。武登庸冷
笑:“好嘛,‘师父’都还没叫热,这便挖坑埋人了,要不要这么缺德?”日九疼得眼角迸泪,
抱头嚅嗫道:“徒儿……徒儿不敢。”老人哼道:“都讲完了还不敢,敢起来怕不是要飞天了?”
说着屈起右手食指。日九光瞧着脑门便一阵疼,没敢再多口。七叔念兹在兹的,便是“铁证
如山”四字。这点耿照比谁都清楚。不仅在密谈之际、萧谏纸时疯时醒的喃喃呓语中反覆出
现,就算不曾与闻,光凭这十数年朝夕相处,少年也知以七叔之正直,必先调查详细,掌握
了确凿事证,才能行铁腕复仇之举,毋枉毋纵。萧老台丞莽不莽?依沉沙谷一战的结果看,
若他能忍得住这口气,别在这节骨眼直面阴谋家,莫说不致双腿成残、修为尽废,七叔与铁
骨铮铮的谈大人,皆毋须折于此间;专心谋划如何使“姑射”平安退场,先解了眼前之困,残
局封手,日后犹可一搏。或许萧谏纸真莽了一回,但逼迫他乾坤一掷,在谨慎了十几二十年
之后,终于使了手“大飞”的真正原因,在于老人不得不承认: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铁证。在他
们辛苦追寻、汲营求索的十数年,足够一名蠢蛋彻底灭证扬长而去了,况乎天底下最聪明的
人?在耿照看来,要是在沉沙谷,殷横野只老老实实同萧谏纸见一面,两造高来高去,打完
了机锋便散,不定此会之后,七叔和萧老台丞就要分道扬镳。七叔不能接受无有铁证的复仇,
而萧谏纸则或可能放弃坚持,步上不计代价的复仇之路……殷横野既等不起,也不愿等,终
于放弃了博弈,改以武力解决。若无压倒性的武功为后盾,这局很难说是萧老台丞输了。记
取教训,耿照此际所求,正是足以压制殷横野的武力。他整肃衣冠,抱拳下拜。“我无铁证,
萧老台丞也没有;何以没有,前辈曾与殷贼二度赌斗,丝毫不落下风,当今世上,无人比前
辈更清楚此人能耐。我听说前辈有神相之名,能否请前辈看一看我、看一看萧老台丞,再看
看殷横野,亲口问他一问,这些事,是不是他做的?”——说得漂亮!要不是怕脑门再挨一
记,日九都想起立为他鼓掌了。你小子不简单啊,出一趟江湖,嘴皮同睡姑娘的本事一样,
怕是要飞天啦。这说帖虽无直理,却有满满的热血忠忱,唯有始终坚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
才能说得这般俯仰无愧。退万步想,只消师父他老人家在场,哪怕殷横野老着面皮否认到底,
师父信不信是另一回事,决计不会任他动手杀人,耿照一方起码能全身而退,怎么算都不吃
亏。(真真好算计啊耿盟主,这就对啦!继续说啊,拉上我师父这座靠山,没赢都不会输……
哎唷!)小胖子抱着冒烟的脑门,本想喊冤枉,一见老人对着屈起的食指呵气,脑袋益发痛
起来,都冒到嗓子眼的驳辞生生咽下,小声发牢骚:“我这不就想想而已,没敢说了都,这
还要打?我不都是为朋友嘛。”老人笑眯眯地屈起食指。“厉害的厉害的,我最敬佩讲义气的
人了。出外靠朋友嘛,卖师父算什么?有一个卖一个,有两个我卖一双,若还不够,剁碎了
包饺子卖!”日九抱头惨笑:“别的不说,师父您这门读心术实在厉害,将来请务必一定要传
授给徒儿。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读三五高人的心思?要是可以,只要一个照面就知道哪个是忠
哪个是奸了,恁是方便——”这话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说的,岂料老人未再赏他个隔空板栗,
挥手示意耿照坐下,重新替三人的茶盏注满茶水,放落茶壶,正视着手绾七玄、总领东海邪
道群豪的少年盟主,敛起游戏人间之色。“你心思精细,看来是有意忽视我那‘不杀一人’的赌
誓了——就算殷夫子当真罪大恶极,我也不能替你出手。人无信不立,不应有例外。”“晚辈
无意假前辈之手杀人。”“喔?”武登庸来了兴致,白眉微挑:“那你想让我做什么?”“晚辈想
请前辈留住殷贼。”耿照意态从容,不假思索脱口即出,显非临时起意。“三五境界的‘分光化
影’一经施展,凡夫俗子难望其项背,怕殷贼见苗头不对,恃以脱逃。届时还望前辈留住殷
横野,勿使得遂。”日九忍不住从桌上爬起,捂他额头。“……你若是病了,要不先去歇着?
我觉得你脑袋有点烫。”“其实你心里想的是:‘说得好哇,先把我师父骗到了现场,待殷老贼
露出真面目,他真能撒手不管么?还不是遇着韭菜割韭菜,遇着萝卜拔萝卜,一家伙扫个清
光?’”老人笑得和蔼,令人浑身发毛。“厉害的厉害的,居然又被猜中了……师父您能改打后
脑勺不?我脑门有点挺不住了。”武登庸不理会徒儿插科打诨,定定望着对桌的少年。耿照
眸光澄锐,迎视这世间最锋锐的一柄刀,不欲向刀中之皇俯首。心怀朗朗,何用退避?老人
捋着颔须,饶富兴致,又恢复成玩世不恭的俚俗渔人,抖脚斜肩,自斟自饮。“你要不是同
我这一肚子鸡毛坏水的小徒弟一样,打着赚人入局的心思,就是自大过了头。”日九冒着挨
敲的危险,忙不迭地点头。耿照淡然道:“前辈所言极是。若非他中途收手,晚辈与奇宫诸
侠早已丧命,连与前辈说大话的机会也无。但无论前辈出手与否,晚辈本就是要与殷贼一决
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日九连使眼色都没能让他改口,急得桌下起脚,无奈耿盟主的
碧火功已至“发在意先”之境,未及会意本能缩腿,从容不迫地将一长串说完。长孙旭气急败
坏,不顾师父虎视眈眈,就着桌顶扯他袖管,怒道:“有你这么请人帮忙的么?摆什么架子!
就算不肯低头,好歹也要说之以理,一体利害,休戚与共嘛!”“……请问我跟他有什么一体
利害的地方?”旁边有人小声问。“殷横野也骗了你嘛,当年圣藻池三才二斗,不是他找的你
么?什么时候不好找,偏挑了异族南下前夕,其中肯定有猫腻!还有,集恶三冥里,只地狱
道一支保存了实力,完整移入南陵,要说殷横野与此无关,哼哼,也只能骗三岁孩儿——”
突然一愣,意识到是谁在发问,想死的心都有了,脑袋“匡、匡、匡”连撞乌檀桌面三记,撞
得余烟袅袅,桌顶微凹,老人才满意地收起食指。阴宿冥率众离开栖亡谷,举地狱一道之力,
渗透孤竹国,完整保存了实力,犹胜昔年三冥分立。等老渔夫发觉不对,栖亡谷已是一片死
域,所幸恶佛被送至八叶院,遭老渔夫囚于莲觉寺的聂冥途又有高人照管,老人遂一路追索,
查到了孤竹国境内。适逢前代鬼王已逝,伏象公主新掌九幽十类,孤竹国至此政教合一,朝
堂之首与秘教之宗,具是国主,上下一心,遂有了对抗强邻峄阳的底气。媚儿固然粗枝大叶,
却颇受百姓拥戴,地狱道那些个杀人拷掠的老勾当,多半用于肃清国中亲段势力,门里的骨
干已非行恶东海的那帮人,全汰换成了孤竹当地的土人,又或举族南迁定居的央土商贾,无
不立于朝堂之上。地狱道的身份,更像是某种秘盟,将重臣国主紧密联系起来,较之过往的
残虐,简直从里到外漂了个清白雪亮。从结果来看,很难将殷横野纵放阴宿冥之举,当作他
心怀不轨的证据。老渔夫无意涉入南陵政争,早一步回到东海,听说自己有个教了三天的徒
弟在白城山,才有五绝庄外救下耿照二人的“巧遇”。待南陵使节团东来,段慧奴遣人狙杀长
孙旭,刀皇先于湖阳祭奠故人,后因耿照、孤竹国之故,也至越浦左近,意外救得日九,见
少年身怀金貔朝重宝“芙蓉玉双全”,感于机缘巧合不可思议,终于破例收徒。日九听老人说
过三才赌斗、感化集恶三冥等,假借失言,提醒师父殷横野一事未必不关己。如今听老人细
剖,方知若无地狱道潜伏孤竹国、胡彦之信口开河等前缘,老人也不会在他被利刃穿心、异
虫入体之际,恰好来到越浦城郊,莫说当上国主,怕小命早交代在荒山野岭间,深幸之余,
不免汗流浃背。况且,他虽与老人装疯卖傻、胡言乱语惯了,适才那番“失言”,他对这位其
实待自己很好的师父,心中是极之愧疚,难以相对的。挂印求去三十年,武登庸泛舟逍遥,
走遍天下,唯独北关一地,再没有踏入半步。奉刀怀邑,独不为己。老人曾是武登遗民漫长
的流离岁月里,唯一的希望,他的刀从来就不是为自己而练,唯有练出一身惊才绝艳的盖世
神功,为帝王家所用,才能替族民换来稳定的生活。而武登庸做到了。他挣来不世声名,使
末帝赐下封国,许诺永不除封,还将最疼爱的灵音公主嫁给他,让他总领皇朝北疆,拱卫帝
都,直到他擅离职守,让繁华了三百年的白玉京粉碎于异族铁蹄,断垣残壁付之一炬。灵音
公主自杀殉国,对老人来说,是最沉重、也是最沉痛的指责与控诉。武登遗民却未必如是想。
继金貔朝而兴的碧蟾朝澹台氏,于公孙氏子孙本是仇人般的存在,开国后不但借故拔掉了几
位归顺的公孙氏藩王,连禾苗也不放过,强迫迁至北关苦寒的武登之地,以地名为姓氏,彻
底断绝王气。“武登”在北关土话之中,意即霜土所生的苔藓,泛指今日婴城穿过的千里荒地。
便是染苍群麾下精兵,也不能在这片冻土间讨生活,轮戍之间亦不免有冻死冻残者,况乎妇
孺?金貔遗民在“武登”挣扎求存的两百多年,就是一部漫长无尽、以血泪书就的生离死别,
只有心志与躯体如冻土般坚韧的人,才能存活下来。末帝所封的武登一国,自未划于这片雪
荒坚冻,而是在更南的苍鹭、乌头等四郡,但与同属金貔遗末的渔阳七砦间还隔着若干关城,
距射平府更只有数日车马路程,防备之意可说是赤裸裸地不加掩饰。饶是如此,这已是残暴
的末帝一意孤行的结果,换了此前任一位澹台家帝王,绝不敢将武皇末裔置于死地之外,更
遑论许以封疆,交付一道之兵权。异族入侵之后,武登遗民中,始终有拥立武登庸逐鹿天下
的声音,闹得沸沸汤汤,支持者甚众;“刀皇”之号传入江湖,多半源于此时,除赞其刀法通
神,也有扬弃亡国的武皇旧称、另开帝途的寓意在。可以想见最终武登庸打着“报仇雪恨”的
旗帜,加入独孤阀麾下,这些遗老失望的程度。以致白马朝肇建,武登庸高挂一等神功侯的
金印飘然而去,北方的武登国却不是能张开双臂、无条件欢迎他回去的故乡。无论是射平府
或武登国,对老人都太过遥远,也太过沉重。若不是急于为好友求得臂助,以免他巴巴地跑
去送死,长孙旭满不愿在老人面前提起“北关”二字,徒惹伤怀。老人松开了屈起的右手食指,
转对徒弟,罕见地不是那副令人发毛的笑眯眯神色,也无恚怒愤懑,就只是平静而已。“下
一回,你可以直接了当说出‘北关’二字。怕我伤心,这是好的,代表你很善良,善良很重要。
但如果你觉得这事是对的,非做它不可,即使会导致不够善良的结果,也不能逃避。行正当
之事,本不需要遮遮掩掩。”长孙旭面露愧色,仿佛这几句话比撞裂檀木桌板还要痛得多,
整了整衣襟,低声垂首:“徒儿明白了。”老人淡淡点头,正色道:“离开北关,是我做的决
定,殷夫子虽邀我同行,毕竟不是拿剑架着我的脖子。我行我素,自受祸福,不能轻易迁怒
他人,当作是一纸欠条。于此事上,我和他并无仇怨。”日九心中叹了口气,虽觉失望,却
不意外。师父若不是这样的人,拼着被狱龙吃掉心脏、破体而出,他也不想同老人学功夫。
“至于你,”老人望着桌对面的黝黑少年,歉然一笑。“提了一个很有趣的提议,我其实是想
答应你的,只可惜我力有未逮。旭儿是否同你说过,我武登氏有门绝学,名唤‘不败帝心’?”
耿照点了点头。“若晚辈所料无差,这门绝学是运用了武学上‘朱紫交竞’的道理,以极端之法
提升功力境界,方能有此神效。”“厉害的厉害的,‘极端’二字,道尽此功神髓。”老人笑起来。
“天上不会无端掉馅饼,掉十文钱与你,指不定要收一两回去。这小胖子遭狱龙入体,缠住
心包,本是条死路。以这份世所罕见的倒楣,换得没有后遗症的帝心,还算是公平。”耿照
立时听出言外之意。武登庸刀指巅峰,突然挂印求去,除心伤爱妻自缢、故国难容之外,也
可能是不败帝心的反噬所致,使老人不得不闭关修练,以免受害;对照其“力有未逮”之言,
怕情况不容乐观。武登庸不再言语,双掌交叠,横置胸口,缓缓拉开一尺余,右掌直至颔须,
左掌悬于脐下,正是方才日九试演帝心的起手,当中却空空如也。二少正觉古怪,蓦地眼前
金芒一窜,一轮烈日般的璀璨金球忽自虚空中浮出,稳稳悬于老人掌间,电蛇旋绕,宛若雷
掣,比燃烧的火把炽炭更眩目,令人难以逼视。金球直径近一尺——少年们终于明白,何以
老人须掌开若此——通体如岩浆构成,又似火蛇盘就,不住旋绕绞扭,宛若实物。长孙旭瞠
目结舌,他是正练着“不败帝心”的人,知晓门道,按秘笈所载,练出了明珠大小的帝心,还
是仗老人的功力与狱龙交竞所致,进境堪称百年难遇。岂料师父他老人家的帝心这般骚气,
练成这样跟人动什么手?直接把金球扔出去,一把砸死了事,没死的都能惭愧死。本想说两
句耀武扬威的浑话,却被耿照拉住,凝目细瞧,赫见金球迸开无数细纹,不是岩浆走脉或火
蛇鳞甲,而是欲绽未绽的裂缝!“如你们所见,我的帝心濒临崩溃,多年来仗着一身修为,
勉强维持。小打小闹倒也还罢了——”老人淡淡一笑,被金芒映亮的苍老面孔透出些许无奈
自嘲,或还有一丝寂寞萧索。“若对上文武两榜高手,无论打人或挨打,帝心必溃无疑。只
能说爱莫能助,真是对不住了。”
第二七六折
谁与同命 灵鸟迦陵

金貔朝公孙氏以武功术数为家学,历任君王均享有“武皇”之号,以武论尊,独步古今帝王
家,武阁收藏之丰,亦是东洲诸王朝中仅见。得此天惠,公孙氏武学中不乏与术数相合者,
如王朝后裔“鸣珂帝里”的绝学《无疆帝算》、《四方风神剑》,均是其中佼佼。而最为人津津
乐道的,莫过于“以武秤命”一说。据说公孙氏不传绝学,如《神玺金印掌》、《皇图圣断刀》
等,修习者若无相称之命格,轻则技艺不成,徒然耗费心神气力,若还不自量力,逆天而行,
终不免经脉尽断,落得身死收场。当年武登庸以此二功扬名,深得末帝喜爱,有御史以此为
谏,意指金貔王气未断,奏请圣上根绝前朝余孽。若撞在其他帝王手里,怕不是尽夷其族,
用心不可谓之不毒。岂料末帝身染恶疮,性子变得扭曲难测,听不得这般“忠言”,命人将那
御史中丞当殿钩杀,斫下死状凄厉的头颅,浇以熔金,匣以香木,遍传六部,遂无哪个敢再
稍置一词。然而,“以武秤命”之说,不过是公孙氏为统治之便,夸示其天命所归的手段罢了,
与禾生双穗、地涌甘泉、五灵现世等“祥瑞”一般,具是帝王心术。其中的关键,便在“不败
帝心”之上。此功将武学上的“朱紫交竞”之理阐发至极,缠入一缕执念做为心核,反覆激荡
内力,铸就功体。他派修习内功,一日至多三两时辰,逾此收效有限,更有伤身之虞。以意
念为核、缠转内息而成的“帝心”,却等若于虚境中另辟一处小丹田,不受外在时空所限,全
时运转激荡,收效岂止数倍而已?此消彼长,胜过常人十倍以上,都不算难事。以不败帝心
之法门,修习世上任一门内外武学,无不进境飞快。此即为金貔王朝公孙氏得以恃武称皇、
独步古今的秘密。没有不败帝心,逍遥紫气仍是高明的内功,金印掌、圣断刀依旧傲视东洲,
卓然立于武道之巅,只须具备根骨、明师两大先后天条件,夙兴夜寐,莫走歪歧,痛下十数
年的苦功,亦能有成;强则强耳,却远远构不上“传奇”二字。可说公孙氏之所以开国立业、
以武论皇,全拜此法所赐。如此极端的功效,必有同样极端的缺陷。帝心之所系,在于缠入
心核的那缕执念,须得不计代价、不惜牺牲,无论如何都不肯轻易放弃、近于心魔的强大执
着,方能成为帝心之核。一念失守,帝心于焉不存,影响至钜。但爱也好,恨也罢,乃至贪、
嗔、痴、慢、疑,世间岂有永不磨耗、长此以往的执念?大块文章,物换星移,连沧海都有
变桑田之一日,一旦此念磨尽,恁你修为再高、内力再深,武功练到何等出神入化的境地,
功体也可能随着帝心隳坏而土崩瓦解;经脉尽废、武功全失,乃至猝死暴卒,死前经历极其
骇人的痛苦折磨等,都曾见诸于公孙家的秘藏族谱。唯有非常人,方铸非常功!既得非常用,
岂无非常劫?约莫是理。公孙一族历代高人推衍大数,相人万千,知公侯将相有此心念者,
成数远高于常人,遑论古今帝王能建功立业,无不是坚忍卓绝;修成帝心、终生不渝的可能
性更高,故挑选子弟传授此功时,才将命数列入考量。意志不坚或胸无大志的庸碌之辈,自
毋须浪费辰光,也可免去师长磨耗,将心血用于栽培大材。久而久之,遂有“以武秤命”的讹
传,待金貔朝肇兴,更成天命有归的统御心术。这如饮鸩止渴般的方便法门,造就公孙一门
无数英雄,乃至开国称帝,却也使他们功业辉煌的一生,不得不止步于帝心崩溃、功体反噬
的悲惨境遇。卓尔立于文武巅顶的天纵英才们,谁不想修补帝心的缺陷,终结公孙一族的无
解循环?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既因念起,须以念终。若缠入帝心的一念,随韶光逝去逐渐蜕
变,顺势化为另一恒久不易之物,帝心便无崩溃之虞。道理好说,“顺势蜕生”云云,却无人
能做到,所有试图转化的结果,无不直接导致帝心崩溃,以身试毒的大智大勇之人,全成了
警惕后人的惨烈教训。武登庸的帝心破损如斯,差一点便要崩溃,问题肯定出在缠入帝心的
一念。与其问心念为何失守,该先问的是:“刀皇”武登庸以为心核者,那使他得以跃居文武
两榜、刀镇天下的至极一念,究竟是什么?“没那么复杂,答案就在字面上。”老人吐气收劲,
烈日旭阳般的雄浑帝心一霎而隐,满室金芒倏然无踪,宛若幻梦。他将徒儿的忧急如焚看在
眼里,一扫眉间萧索,摆了摆手,呵呵笑道:“我缠入帝心之念,乃‘不败’二字。每打赢一场,
帝心与功体交竞的效果便倍数攀升,出道头两年,我专挑剧盗大寇下手,挑战的对象实力都
在我之上,每战无不是舍生忘死,惨烈至极,就像一场场过瘾至极的豪赌,赌赢的那份爽啊……
嘿嘿。”二少听得眼都直了。世上怎会有这等既鲁莽又大胆的家伙?老人真的是以脑智闻名
的“凌云三才”之一么?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执念会有消淡的一天,但执守不
会。”老人正色道:“只消找个目标,确实守住,帝心就没有崩溃的危险。然而太过平淡的标
的,譬如‘每天拉屎三回’之类,不足以激发潜能,所以我给自己定的目标是‘长胜不败’。可以
说在廿二岁以前,我确确实实据守了这个心念,尽可能挑战比自己更强的对手,或在于己不
利的情况下出战,而从无败绩。”廿二岁以前……长孙旭蓦然省觉,击掌道:“凌云论战!”老
人点点头。“三才赌斗,论武学修为,大师与殷夫子皆非我之敌手,然而境界相差不远,实
无压胜二人之能。论到最后,众所周知,大师将我二人移出了凌云顶,赢得这一局,我败得
口服心服。”武登庸原本完美的帝心,至此初绽微瑕。三才之争乃是文斗,非于动手之际落
败,盖因武登庸心气太高,不容片尘,才使帝心受损。也是在凌云顶之后,他才深切体会到
帝心的无穷后患,敛起过往的赌徒性格,思考如何修补缺陷。“大师怕一眼便看透了我之内
患,才以‘不杀一人’的赌誓羁束,他不是让我少造杀孽,而是希望我终生不再动武,乃至退
出江湖,方能保住性命。”但时年廿二的武登庸,纵能了解瞽僧的苦心,也不可能这样做。“奉
刀怀邑”的刀,从来就不是为了自己而练,他肩上扛着一族老弱的温饱安生,不能说放就放,
明知末帝心智渐丧,倒行逆施,武登庸只能矇眼捂耳,立于无道昏君的丹墀之前,抵挡来自
四面八方的暗箭明枪,与心中的挣扎苦苦拉锯着,不断质疑、苛责自己,出刀之际却容不得
半点犹豫。因为只要再多想分许,他便做不了末帝的刀。与无道昏君绑在一块,是武登庸最
大的不幸,同时也是武登一族最后的生机。在“钩舌金首”的惨剧之后,任一个稍稍清醒的澹
台家皇帝,都不会让这么危险的前朝帝族留存于天地间。一旦末帝驾崩,无论是灵音公主的
哪位兄长继位,金貔朝的余孽绝对是新皇登基最最合适的祭品。武登庸在进京之前,就知道
依附权力的风险,只是别无选择。他的族人,再也撑不下去了。一开始他打算争取的,仅仅
是自“武登”南撤两百里,让族里的老弱有柴火可拾,可以有苔雪壤土以外的东西裹腹,不用
在每月少数阳光露头、风雪稍止的日子里,以户为单位,计算着没捱过的有哪些人……但末
帝头一回召见他,浑身红肿溃烂、须以薄纱缠面,其丑陋情状才不致吓坏人的皇帝眯起黄浊
的翳瞳,上下打量青年,视线凉滑得像是一尾缠身之蛇。武登庸立时便明白自己犯下大错。
他不该来的。此间乃死地耳。单膝跪于丹墀下的北地青年敛眸垂首,牢牢锁住气机,静谧得
仿佛墓碑石刻。他已做好准备,一旦殿外的金甲武士,以及藏匿于暗处的皇城司杀手受皇帝
召唤,蜂拥杀至,他便会在一瞬间锁住所有人的气血脉行,赶在羽林禁卫察觉声息之前,循
进宫的路线杀出去——整个人几乎烂成了一团血肉的皇帝笑起来,蜥蟒吐信般的嘶哑笑声令
人不寒而栗。末帝没有下令杀他,随之而来的,是自碧蟾朝开国以来数一数二的破格提拔与
恩赏,像要闪瞎所有臣民的狗眼也似,海量倾注于饱受苦难的武登遗民,当然还有使这一切
得以可能的武中魁首、人称天下第一刀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武登庸带着一背冷汗叩谢圣恩,
退出了皇城。他发誓在丹墀金阶下、于愕然抬头的一瞬间,清楚看见皇帝的浊眼里掠过一抹
恶毒的笑意,仿佛正嘲弄着眼前动弹不得的青蛙。直到现在,老人仍旧深信不疑:饱受病魔
折磨的澹台家末任帝,从来就没有真正失去过神智,他丧失的是对世间的最后一点善意,以
及自我的道德约束力,或许是再也不在乎。他半生都在为苍生谋福,节制欲望、严己宽人,
以内圣外王自许,老天爷却报以无可救药的恶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既得恶报,岂不行
恶?但远远还不够。杨梅疮的痛苦提醒着老皇帝,以无日无之的脓血、溃烂,以及浇铜铸铁
似的高烧寒热。末帝清楚自己的恶名是坐实了的,毕竟十年造孽,什么都做遍了,再杀它个
几万武登遗民,史册所书也不过就是“无道昏君”四字,那有什么意思?这下可好,无论继位
者谁——自好是仁民爱物的那个——都得先屠灭封国开府的武登氏一族,方能服众,这可就
有意思了。为此,他有意无意在众人面前夸赞灵音,说她若生为男儿,朕便传位予她,不必
再看再等了,就是想让好事之徒借题发挥,教这把争位夺嫡的火烧到驸马身上。武登庸该要
婉拒许婚的。以其慧眼,当知公主是裹着糖衣的毒药,会把众所矢之的武登遗民拖入深渊,
终至万劫不复。但他办不到。打从相识的第一眼,武登庸便爱上了这名倾城倾国、心性殊异
的女子,再难自拔。大师想必真有不可思议的读心术,在他心中看到如许挣扎,才让他封刀
退隐,借以离开漩涡的罢?只是他无法做到。武登庸放不下族人,也放不下心爱的女子,哪
怕灵音公主爱的并不是自己。灵音公主是皇室里的异数,虽未拜入江湖门派习武,却擅于骑
射,弓马娴熟,枪刀上的本领足以同一名禁军单挑放对,毋须男子让手;比起她那些个被酒
色财气蚀透了的颓败兄长,的确更有中兴英主的架势。文武兼备,才貌双全,于众人的仰望
与赞叹中长成,早慧的灵音很快就发现白玉京并非表面那般富丽堂皇,在阴影背面,繁华近
三百年的都城腐败溃烂,却无一名手握权力的王公大臣尝试挽救,所有人在半沉的船上忘情
歌舞,浑不欲知死之将届——这是他俩头一次聊天的内容,当然是私下里,并无旁人预闻。
灵音本看不惯他那卖艺郎中似的姿态,屈膝阶下,以求富贵;无意间听说武登一族的惨状,
这才明白“奉刀怀邑”外号之下的隐忍和背负。率直的少女迳闯驿馆,向一夜登龙的青年刀客
表达歉意,他们天南地北聊了起来,聊经史聊诗词,聊惠民利生、悲天悯人;聊“武登”二字
所代表的千里冻土,聊百年帝国的腐朽与重生……青年那连鸿儒也为之咋舌的学养,震慑了
自视甚高的少女,同时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得以望见白玉京外的天宽地阔。灵音聊到天都快
黑了,经不住使女频频催促,才意犹未尽地道别。就只这么一晌,他们已是相知的朋友,灵
音公主终于在白玉京里,找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一样心内有百姓,心外有良知,而非镇
日醉生梦死,歌舞升平。武登庸甚至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喜欢上他的,不仅仅是朋友而已。
若那渔村小伙不曾出现,或许真是这样也未可知。独孤弋据说是镇东将军独孤执明的庶生子,
在代父上京之前,连个正式的名字也没有,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独孤,在东海的一处小村里打
鱼为生。那时,距武登庸入京为族人请命,倏忽又过数年,青年刀客终于穿惯了绫罗锦缎,
披甲佩刀立于阶前,小心翼翼地不使末帝的“恩遇”吞灭自己和族人。但老皇帝要弄的,不只
是小小一撮武登遗民而已,他玩耍的沙盘向来是整座东洲。放眼天下,哪一处无有圣眷?“钩
舌金首”之后,末帝又杀掉几名重臣,手法各异,不变的是逐渐攀升的骇人听闻,以及层级
的次第提高。正当人们猜测将祸及四征四镇时,疯帝果然叫停了依序轮至的镇西将军返京述
职,改召东镇上京。独孤执明接到圣旨就病了——当然是借口——写了封文情并茂的奏折,
让长子独孤弋带来京城,说自己命不久矣,若圣上不嫌犬子愚鲁,独孤一门愿为圣上戍守东
疆,万世不移。这天上掉下来的庶长子独孤弋,就是被送来掉脑袋的,或者被凌迟剥皮万箭
穿心,乃至于闻所未闻的新奇杀人法。独孤执明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若皇帝真像杀猪般
剐了这小畜生,东海道立即封关毁路,起兵造反,虽是孤注一掷,总好过坐以待毙。那独孤
执明胆子虽小,却不是个脑袋灌水的,傻到让自己或世子独孤容入京犯险,一试昏君的残毒
手段。这是独孤弋初次从东海一隅的小渔村里,走入世人眼中。来自穷乡僻壤的渔村小伙非
但没被末帝所杀,反倒获准承袭父亲所有的军衔爵位,摇身一变,成为东海道和独孤阀名义
上的新主人。独孤执明和他那宝贝儿子若不能设法除掉这野种,将成为史上最可笑的傻瓜,
平白将祖宗基业,拱手让给一名渔夫。独孤弋的到来,在白玉京里掀起连串风波,以爽朗的
笑声和高强的武功、比下朝中一干权贵的豪迈气概,掳获无数少女芳心。武登庸并不知道其
中包含了灵音。她最讨厌浮滑无行的登徒子,痛恨众兄长耽于酒色、白玉京里风月盛行;她
最不喜粗鄙无礼的行止,即使关怀百姓,也从不逾越分际……少女从见到独孤弋的头一眼便
蹙眉,无法忍受与他同顶一天云彩,同沐一城风叶,扎眼到了难以言说的境地。如今想来,
或许这……就是爱罢?灵音对他,从没有这般强烈的情思起伏。最激烈的那回,就是她决定
永远离开他,留他在这世上独自悔恨,再也无法弥补或挽回的那一次。悬梁之际,除了满腔
的愤怒怨毒,不知她有无一丝庆幸,终于可以不用伴着自己,从此清风一缕,顷刻千里,再
看一眼今生无缘的心上人?无论多么高贵,多么惊才绝艳佼佼不群,在初萌的恋心之前,她
就只是个平凡的少女而已。难以出口的告白,阴错阳差的误会,负气行远的倔强,还有蒙蔽
了理智和良知的……嫉妒。当那名无辜的女孩被绑上铁刑架时,他曾极力拖延行刑,冒着被
末帝迁怒,使全族受累的风险,但最终灵音并未救她。直到妻子舍他而去,他都没机会问她
“为什么”,其实也莫须问。看着女孩被活活烧死的独孤弋,安静离开了刑场。凭藉着冻土求
生锻炼出来的敏锐直觉,武登庸找到独孤弋时,暴怒的渔村小伙几乎将见三秋打残,连萧先
生——那时武登庸连他的大名都没记上,只知姓萧——也劝不住。武登庸很清楚,打死了为
虎作伥的见三秋,接着独孤弋便要杀入皇城,从龙椅或病榻之上将罪魁祸首拖下来,挥拳打
个稀烂。他不能让他这么做,不只是武登一族的命运早已同昏君绑在一块,而是独孤弋不可
能成功。皇城司虽灭,昏君的势力尚未瓦解,甚至说不上伤筋动骨,他手里肯定还有王牌,
正等失去理智的镇东将军自投罗网。他不能让他死在这儿。别……别再死人了,不管为了什
么!你们还要尝过多少椎心刺骨的教训,才能明白生命的宝贵?武登庸用尽气力,好不容易
才将发狂的新任镇东将军打倒,战况远比他俩数日前在皇城落日之下,联手肃清昏君的暗杀
爪牙那一役更加惨烈。在此之前,他并不觉得生就一张娃娃脸的渔村小伙,有逼得自己全力
施为的能耐,遑论以伤换伤。“你们……你们都是一伙儿的!”京城一隅的深巷里,两侧高墙
被打得倾圮倒塌,檐瓦碎散,如遭龙挂;坚实的青砖铺道仿佛被巨兽的狞爪翻耙过一般,已
然找不出半寸平坦。任谁也不相信,这天灾也似的凄厉破坏竟是拳头所致。残壁之间,衣碎
甲裂的独孤弋满脸是泪,冲落口唇畔的殷红血渍,流淌一襟,嘶吼般的低咆宛若雷滚。武登
庸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要救的并不是那狡猾残忍如毒蛇的昏君,
而是眼前淌着血泪控诉的娃娃脸青年。“阿旮!”一旁那羽士装扮的年轻幕僚似是瞧出端倪,
扶墙起身,艰难地举步行来,连声轻唤:“走了,我们回家去。来日……方长,能讨回来的。”
萧先生的剑法是很不错的,可惜武登庸没给他递招的机会,于锁限中挥刀一磕,连剑带鞘磕
飞出去,磕得他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右臂软软垂在身侧,到说话时仍难运使。“我还没给
她报仇,不走!”独孤弋“呸”一声吐了口血唾,眦目欲裂。“我杀了这帮贼厮鸟……杀了昏君……
全都杀了,再烧掉这肮脏龌龊的吃人都城!一个个……一个个都杀尽了,一把火烧成白地—
—”“阿旮!”年轻羽士提高了音量,牵动伤处,差点又咳出血来。“莫……莫存此心,我们……
同他们不一样。不……咳咳……不值得。”娃娃脸青年没理他,猛然抬头,狠厉的眸子直勾勾
盯着武登庸,再开口时嗓音瘖哑如狼,已不复那孩子耍泼似的嚎哭痛诉,平静得令人心慌。
“我不求你同我一道,我只要你让开。别挡我的路。”“……阿旮!”羽士急唤道。“神棍闭嘴!”
独孤弋头也不回,静静望着战力压倒自己的青年刀客。“让开。我不会再说第二次。”武登庸
动也不动,静默无言,逆着光的魁梧身影犹如山岩,拖长的乌影完全把独孤弋压在碎蛋壳般
的陷坑里,幽翳将他的双眸衬得倍加烁亮,宛若夜狼。“那你们真是一伙的了。”也不知过了
多久,独孤弋才点了点头,敛眸垂首,轻声说道,平静的口吻远比适才的愤怒咆哮更令人心
凉。武登庸不觉打了个寒噤。独孤弋从陷坑里爬出来,搀着扶墙而至的萧谏纸,赶在缇骑之
前相偕离去,没同武登庸再说半句,甚至未看他一眼,当是死尸也似。那羽士临去前勉力回
头,冲他微一颔首,武登庸不及回礼,就听独孤弋一扯同伴,哼笑道:“走咧,神棍……咱们
回家去。”不旋踵间,便已踉跄行远。翌日,新任的镇东将军述职已毕,领妥了吏部、兵部
的各项文书,腰挂新印,金甲银旌,一行五百余人浩浩荡荡,离开皇城。老百姓争看这支衣
甲簇新、士气高昂的队伍,夹道欢送者不计其数,可说是万人空巷,比元宵灯节还要热闹。
末帝似有些意兴阑珊,索性连金殿召见都省了,派太监送去圣旨赏赐,让武登庸登城送行。
数月前独孤弋入京时,所携不满百人,穿戴的铠鍪还是独孤执明汰下的陈货,并不合身;随
行的侍从中,连一名正规军精锐也无,不是新兵劣卒,便是抓来充数的地痞,十数名家臣具
是幕府里的闲差,死了也不可惜。虽说这行人本是弃子,吝啬到了这般不讲体面的地步,委
实令人无言。不止独孤弋出人意表地风靡了整座白玉京,身边那羽士打扮的青年更非省油的
灯。独孤弋每回登场亮相,无不经他缜密规划,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累积声名,挑起朝野各
方势力注目,又不致涉入太深。除了协助独孤弋、武登庸破获皇城司的阴谋,这名姓萧的青
年羽士更打入了越浦在京的商行势力,为其主赢取庞大的地下金援,有了与独孤执明父子分
庭抗礼的底气。这支焕然一新的护卫兵力不过是开始而已,随着新任将军的返乡路近,东海
道将迎来一番风云变色的新局。“我记得……他是姓萧罢?”城墙之上,武登庸听取线报,远
眺着跟在独孤弋马后的青年羽士,低声问道。“云怀,你可知这人是什么来历?”镇北将军的
幕府首席、人称“行风甲世”的谢云怀淡淡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束纸片。“花了点工夫,昨儿
才到的消息。此人乃东海生沫港鲲鹏学府出身,籍贯不详,家世是一片空白,自称萧谏纸,
在学府内用的学名叫萧用臣,师从仲骧玉仲夫子,有个外号叫‘千里仗剑’,同东海的玉霄派
有点关系,才有那身道士作派。他一直跟在独孤弋身边,在独孤阀找回这位庶长子之前,两
人就是朋友。”武登庸虽在北地,也听过仲骧玉的大名,忍不住抱臂沉吟。“难怪这般本事,
原来是仲夫子的高足。”大队行出城门,跨着白马的萧谏纸将羽扇插在领后,微略转身,双
手交叠,齐额为揖,城头上武登庸抱拳还礼,彼此心照不宣。以萧谏纸之智,当明白是镇北
将军阻了阿旮送死,又于深巷战后纵放他二人自去,没让缇骑深究;未来虽不知是敌是友,
毕竟眼下承人之惠,不能无动于衷。始终没回头的独孤弋突然举起了右手,五指握拳。身为
队伍领首,又在大旗之下,他的一举一动皆是所有人之焦点,若非独孤弋仍一派懒散地策马
前行,众人还以为将军是下达了“全军停止”之命。背对都城举拳,可以有无数解释,其中不
乏挑衅或逆反之意。萧谏纸毕竟不是普通人,不假思索,跟着攘臂高呼:“拱卫天子,报效
国家!”众将士听得热血沸腾,轰然响应。围观送行的老百姓听了,纷纷鼓掌叫好,一时场
面极其热烈,又激起一波小高潮。只有独孤弋始终没出声,好在前头除了斥候,只有两骑掌
旗官,谁也不会没事回头,发现姿态懒惫的新将军一脸蔑笑,眸光狠厉,面上阴晴不定。武
登庸远远看着,心中忽起一阵不祥。这是他俩最后一次在白玉京见面。耿照与长孙旭听得下
巴都快摔落桌顶,半晌都没人记得该问“后来呢”。二少没机会亲睹太祖武皇帝的英姿,但即
使在他们的时代里,独孤弋就等同于“天下无敌”四字,武无第二简直就是为此人量身定作,
他的拳头不仅打下江山,更打出了武人的气概,古往今来,没有比太祖武皇帝更令人高呼痛
快、热血沸腾的豪杰。这样的传奇人物,居然曾在白玉京的僻静深巷里,被眼前的老渔夫打
得吐血屈膝,满地找牙。若非武登庸阻止了他,今日非但不会有活绷乱跳的觉尊见三秋,说
不定也没有定都平望的白马王朝。日九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最后还是耿照先恢复了思绪运
转,满怀崇敬地开了口。“……后来呢?”“后来的事,你们多半都已知晓。我来说点你们不知
道的事。”老人淡然道。北关失守,异族铁蹄踏平白玉京,武登庸率武登遗民与半数以上的
北地藩镇,投入东军麾下,矢志报仇。再见面时,独孤弋还是一样笑容爽朗,老人——当然
那时他一点也不老——眉间却重郁深锁,独孤阀之主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递给他
一碗酒。老人在东军里立下不世之功勋,与他一向尊敬的萧先生、西山韩阀之主韩破凡被誉
为“开国三杰”。时人咸以为三杰之中,武登庸、韩破凡均有与独孤氏一争天下的实力,或因
手拥精兵,或因大义名分,但他们为了苍生福祉,想早日消弭战祸兵燹,方有“让国”之举,
使天下复归一统;而两人不约而同挂印求去,从此泛舟逍遥,更令举世倾慕景仰,目以大贤。
“我把神功侯的金印挂在皇城之下——说是皇城,不过就是大一点的府邸,既无城垛,也无
护城河。附近比邻的屋舍里住着萧先生、陶五、独孤容等,还有留朝重用的将领们。分封外
地的早早便给派了出去,连十七都被赶回东海,北地的藩镇更是数月前便已开拔,因为那时
平望附近养不了忒多军队。大兵再不疏散,百姓要造反了。“萧先生想让我继续镇北,陶五
跟独孤容则另有盘算,我在平望一待数月,就是他们两边使劲儿,萧先生怕我一走了之,同
韩破凡一样,陶五怕我回到射平府重掌兵权,从此没了见缝插针的机会……双方明明政见相
左,针锋相对丝毫不让,所图居然是一样的,都不让走。“等他们以为我不走了,我才动身。
谁知唯一没骗过的,竟是独孤弋。”刚登基不久的新君,在城外的必经道路上等他,除了熊
熊燃烧的篝火,还有两大坛御酒。那系在不远处的矫健白马,大概就是拿来驮酒的,否则独
孤弋的“分光化影”一夜能往返两道,还没懒散到连这点路都要骑马代步。“没想到,最后竟
是你来送行。”独孤弋没说话,提起一坛扔去,自拍开另一坛的泥封,仰头便饮,酒水泼湿
了颔颈衣襟,简直像是用酒洗了个澡。四野无风,篝火却烈烈作响。匡当一声,独孤弋将坛
子摔碎在火堆里,烈酒助势,苍焰冲天。武登庸放落酒坛,精气神无不松弛至极,足以迎对
世上最强悍的一击。“不赏脸?不意外。哪回我请众将吃酒,你不是板着一张脸的?你同我
那好二弟原该是臭味相投啊,怎不见你们勾勾搭搭,恋奸情热?”独孤弋笑起来,活动着手
脚筋骨。“但此去黄泉,不能无酒。我劝你还是喝了,免得空手上路,蚀本。”“陛下要杀微
臣?”“少来这套。”独孤弋哈哈大笑。“咱们有仇哇,你老小子该不会忘了罢?”武登庸想起那
日城门送别时,他高高举起的拳头。他早该想到的。从独孤弋不顾群臣反对,运起神功将铁
刑架捶成王座起,武登庸就该明白:白玉京里的那场惨剧从来就不曾逝去,即使相关人等多
已不在,即使无辜受害的那名女子微不足道,始终有人牢牢记得,要为她讨还公道。“昏君
死了,澹台迦陵那贱人也死了,就剩你啦。怕你拿什么天下未定苍生蒙尘的狗屁来推托,我
才等到今日。现下不打仗了,天下苍生自有别人烦恼去,咱们把帐清一清。”武登庸抬起头
来,冷冷迎视。“你虽是君王,不能辱我亡妻。管好你的嘴,独孤弋。”独孤弋大笑。“总算
有点样子啦,我还是习惯你这样,武登庸。我不说死人坏话的,澹台迦陵活着的时候就是个
表里不一的贱货婊子,端着臭架,骨子里看谁都不起,只有她的命是命,她的理想是理想,
日子是日子,旁人的偏不是?满嘴仁义道德,害死一名无辜的女子倒也爽利得很,眉头都不
皱一下——”“住口!”武登庸狂怒起来,然而愤怒不过一霎,随之涌起的,竟是满满的悲哀。
“她……迦陵是为了谁才这样?你……你什么都不知道,世上……唯独你不能骂!她是世间最好
最好的女子,不许你……不许你这样说她!”独孤弋收了笑声,冷冷道:“你别说她是为了我。
世上没这么噁心的借口。”望着武登庸错愕的神情,君临东洲的新天子耸了耸肩,一脸的不
在乎。“你当我是白痴么?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但她既没问我,我又何必招惹她?还是因
为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贵不可言,旁人就得回应她的喜恶,像侍奉爹娘一样小心照管,不
容违拗?我肏她妈祖宗十八代!”一指武登庸,厉声道:“世上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让
你害死一名无辜之人?”武登庸无言以对。独孤弋兀自不饶,冷笑道:“澹台迦陵连自己的死,
都能拿来噁心你,就你能忍!替昏君报仇雪恨?那厮多活在世上一天,都是对苍生万物的祸
害!更别提藏污纳垢的白玉京……要不是一把火烧死忒多可怜的百姓,我他妈都想请异族吃
酒了!“她就是挤兑你,要你痛苦自责,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她知不知道你他妈不能杀人?
她在不在乎你他妈不能杀人?你把腔子里掏空了一股脑儿全给她,她有没珍惜过半点,知你
对她不是一般的好?上吊很厉害么?心要有多狠,才能这般折磨自己的丈夫!”“……别说了!
别……别再说了!别……”他缓缓拔刀,龙吟沧浪,霜刃如雪,清楚映出一抹闭目长笑的扭曲
惨澹,心枯若死,殊无滋味。“来战罢,一死方休!我等你很久……很久了。”“那一战,我被
独孤弋彻底击败,不是一招之败那种,而是被打倒在地,几乎身死,再无还手之力。”老人
轻声道:“若非萧先生察觉不对,及时赶到,独孤弋可能会活活将我殴死。我连萧先生是什
么时候到的也不知道,只记得雨点般落下的拳头,还有独孤弋的痛哭咆哮。我嘴里、眼里全
是血,一片乌红,他的眼泪溅到我口中,简直比北关湾岸的盐冰还要苦咸,我迄今犹记。”
就在那一夜里,在新都近郊的长道篝火畔,老人终于认清自己。恃以立身的武功、引以为傲
的学问和正直,就连对心爱女子的了解……他全输给了眼前之人。他努力维系的前半生全是
谎言,在熊熊燃烧的铁刑架之前,他早已放弃了分辨是非、锄强扶弱的坚持,仅仅为了心上
人的一念之差,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迦陵在射平府内悬梁自尽,从来就不是她的报应,而
是他的。——为什么正义要等到这一刻,才终于姗姗迟来?武登庸的世界崩溃了。帝心也是。
第二七七折
曦月无见 其风如霆

“你要成……成了昏君,我……我必杀……杀……”在失去意识之前,武登庸勉力吐出两句,可
惜连“你”都无法说完,自也没听见独孤弋“呸”的吐出一口血沫,仰天倒地,闭目喘笑道:“等
你啊,不来是孙子!”赶至的萧谏纸分别安置了两人,武登庸没等伤势痊愈,翌日便离开萧
先生安排的落脚之地——自然非是神功侯府。他茫然走着,不知该去哪里、能到哪儿去,直
至某处深山老林中,既叫不出地名,也不想知道。为填饱肚子,武登庸做起了猎户;睡于洞
窟树顶的日子没法长久,他便入林伐木,动手搭建屋舍……这是他此生头一回什么也没想,
什么也毋须背负,交由身体引领,不用再督促自己演武练刀,遑论比试争胜,镇日为一餐一
眠而劳动,一如世间多数人。直到有天他突然“醒”过来,望着炊烟袅袅的简陋屋舍、手编的
克难篱笆,以及圈养的山猪野鸡等,不由愕然:“我……为什么会在这儿?这儿……又是什么
地方?”摸着自行鞣制的兽皮袍子,还有底下破烂得几不成形的旧衣,无不是陌生遥远,恍
如隔世。武登庸不知自己在此待了多久,对着溪流浅静处一照,那张满面于思到连自己都认
不得的野人面孔,说明韶光所历,起码也有数月了罢?还有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在平望近
郊的篝火畔,那一夜惨败于独孤弋之手后,武登庸非常确定自己的帝心已彻底崩溃。悄悄离
开萧谏纸为他安排的疗养居处,非是刻意践踏他人的好意,也有另觅死地、不想被瞧见死状
的寓意。公孙氏族谱载有许多帝心崩溃的死法,极是骇人听闻。不曾想,武登庸非但未死,
在这段自我放逐的时日里,其帝心仍在,只是萎缩成鸽蛋大小,布满细如丝尖的裂隙,任何
试图壮大催鼓之举,都可能导致风中之烛般的帝心直接溃碎。连死都不能……武登庸摇了摇
头,越想越觉荒谬,最后忍俊不住,就着旷野星空豪笑起来,惊飞林鸟无数。这并非他初次
渴求死亡。加入东军后,身负“不杀一人”赌誓的武登庸,经常、甚至是刻意领军奋战在第一
线,面对悍猛如兽的异族大军,他始终坚持以刀背斩阵冲锋,尽力守住承诺,非为炫技,实
为求死,却仍不可得。大师啊大师,您当年委实让我发错了誓。武登庸忍不住大笑。要是“不
入一息”该有多好?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再上心。他无法得知是什么让自己活了下来,只
能潜心蛰居,持续观察——过往执着的一念早已不存,帝心却未消失,一运功便能显现,简
直成了实存之物,在公孙家列位前贤所留记录里,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武登庸在荒山又待
了三月余,赶在山麓飘下鹅毛细雪前,离开了这片容身的化外之地。经三个多月的反覆试验
检视,他确定帝心仍有作用,持续缠以内息,能使帝心壮大,重返巅峰肯定是做不到的,若
控制在不使裂隙迸开的范围内,估计能回复五六成;运气好些,六七成也非绝无可能。缓缓
练回功力,帝心张弛有限,不致溃散,若冒险运使三五异能,巨大的内外能量瞬间转换进出,
后果就没法保证了。此一节不言自明,武登庸也无意冒进。只能约略推测:败战后生无可恋、
一切都抛下的空白,不知为何保住了帝心,便在失神之际,日出而做,日入而息,诸事不萦,
说不定反合于天地大道,不败帝心的极端受大自然温养转化,而成现在这副模样。一念瓦解
却不失帝心,这正是金貔朝公孙氏数百年来苦苦追求而不可得、无数英雄豪杰念兹在兹的解
答。“破而后立”够难了,只是谁也想不到,竟要摧破到如此境地才能作数;就算知道了,敢
尝试的又有几人?望着掌间黯淡的残破金球,武登庸不知是喜是悲,五味杂陈。困扰着老祖
宗的偌大难关,在他一个了无生趣的不肖后人身上,得到一个不知所谓的答案,不能算是圆
满。直到多年后,长孙旭这个误打误撞的异姓传人出现,彻底解决困难的关键,才又露出一
丝曙光。长孙旭遭异虫入体,缠入帝心的一念,即为“求存”二字。普通人活得好好的,不会
时刻处于逼命之危,求生念头无以激发,不成执守。偶遇艰险,或能激起强烈的求生意志,
一旦危机解除,念头消淡,怕帝心还不及结成,是以从来都不在考虑之列。日九狱龙入体,
随时有丧命之虞,以求生之念结成帝心,效果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心念强大,若无刀皇以内
力为他镇压狱龙、推动交竞,光凭他自己是不可能活下来的;待结成帝心,危机稍减,帝心
却未随之崩解,武登庸才突然醒悟,公孙一族追索数百年的答案,或许就在少年身上。由“求
生”而“全生”,所执皆于“活着”二字之上,质性却是由动而静,既符合天道自然,亦不失人性。
起初狱龙强大,日九苟延求生,交竞的效果极强,功力自然增长迅速;待狱龙被次第削弱,
乃至化消,日九对力量本无求索,交竞亦随之减弱,但“想活着”的念头却没有改变。——一
念不变,帝心却逐渐转化其质,成为身体的一部份。或许不贪的人,才能得到最多吧?老人
在心底叹了口气,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就像当年在荒山上一样,神智复甦后,对时间流动的
感觉恢复,山越静,心反而越不能平静,最终促使武登庸封闭木屋、放走牲口,填埋了生火
的泥灶,披着兽皮袍子下了山。山下的城镇他毫无印象,就连集子里人来人往、万头钻动的
热闹模样,感觉都许久未见了。好你个独孤弋,真干出一番太平景象了啊!武登庸忍不住啧
啧有声。镇民不以他的野人外貌为怪,武登庸很快便卖掉了身上的鞣革袍子,还有从山上带
下来的些许土产,换了身干净的衣袍鞋子,借刀具略微修剪了发髭,同土人一打听,才知他
上山不是几个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载,而是整整五年。独孤弋死了,是去年的事,谥号“武
烈”,老百姓都管叫武皇帝。武皇帝盛年驾崩,休说臣工百姓措手不及,怕连他自己也没料
到,平望近郊的皇陵匆匆忙忙开了工,大半年的光景也修不好,迄今尚未入土。新君崇尚简
约,据说都城入夜禁火,风月场无不乖乖歇业,打定主意先躲个三年,以免犯在刚继位的圣
明天子手上。除了灯红酒绿的事业颇受打击,平望都倒是蒸蒸日上,庞大的建城工程已迈入
第四个年头,百工兴盛,朝气蓬勃,堪为天下五道之表率。“……现在的皇帝是哪个?”武登
庸连问几人都无有结果,谁敢擅称天子的名讳?就算知道,也不敢说啊!弄不好要杀头的。
武登庸一路往平望行去,到了依稀能见城郭处,总算问明京中景况,及独孤弋生前死后诸事。
“独孤容……”城外道旁的茶铺里,初老的虬髯汉子迳转着粗陶茶盏,面色阴郁:“你好大的胆
子啊。”“师父,那时萧老台丞已贬去白城山了罢?”长孙旭忍不住问。“您怎么没先去找他,
问问太祖武皇帝是怎么死的?”如果他去了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耿照心想。一是被萧老台
丞说服,按钦天监所提的文档,太祖武皇帝驾崩当日,平望附近光是旱雷就有十多道,整日
不断;地下土龙翻身,在都城里酿成巨祸。正修筑不久的城墙北段轰然倒塌,压死了几百人,
不多时城中起火,烧掉旧城区达千余户。若非午后暴雨忽至,只怕牵连更广,死伤更惨。但
土龙翻身遇着暴雨,城郊宝塔、屠苏两座小山发生严重的土石流,滑坡坍下的泥海转瞬间吞
没了几处小聚落,民间盛传:其中还包括了武皇帝最后的葬龙处。——人是无法击败独孤弋
的,唯天可收。另一种可能,就是如“帝陵祀者”独孤寂那般,不能接受天劫之说,又无法说
服萧谏纸加入,双方因而决裂,从此形同陌路。但耿照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说出口。
武登庸叹了口气,笑意苦涩。“我有另一处非去不可。若先去东海,就来不及啦,虽然也不
算赶上。终究……是迟了些个。”平望已与五年前大不相同。非因入夜后一片黑灯瞎火,啥也
看不见,而是彻彻底底不一样了。皇城修起了城垛护河,不再是大一点的宅邸;他离开时还
是一片荒芜的城南空地,栉比鳞次地“长”出园林广厦,新朝权贵具都集中在此。往东的公署
区里还有座神功侯府,新天子量入为出,不欲浪费,御笔一批,改成了武登国驿,让封国驻
京官员可以在此办公,人皆以为通情达理。武登庸毫无兴趣,乘夜潜入城南最大的一处府邸,
悄无声息避过人迹,来到一间大屋里。服侍汤药的侍女前脚刚走,榻上老人仅着单衣,双颊
微凹,原本严峻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更添阴沉,其衰老令武登庸有些意外,但毕竟连天下
无敌的独孤弋都死了,只那份严苛依稀曾识,病魔亦无法稍稍摧折。老人同萧谏纸不一样,
武登庸确定他不会武功,但他仍于武登庸坐落榻缘的同时睁眼,不知是睡眠太浅,抑或感应
危机。“是……是你。”黄浊的眼瞳微瞠,不若萧先生逼人,却有股教人头皮发麻的苛烈。武
登庸曾以为酷吏都该长成这样,澹台家一直到灭亡为止,朝上都无如他这等气势之人,那些
软弱腐败的王犬比起老人,简直是新炊的馒头。“你要是再心虚一点,我便直接下手了。”武
登庸淡淡一笑:“你怎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陶五爷?”陶元峥并不怕他,轻哼一声,冷冷
迎视。“……是萧谏纸叫你来的?”“你既这么说,我就不问萧先生怎么了。看来没事。”武登庸
敛起笑容,直勾勾盯着他,目光如刀。“你向天借了胆哪,陶五。我怎就没看出来,你是能
下手弑君的货色?”“放肆,武登庸!旁人怕你,老夫何惧!”面色灰败的老人一拂袖,差点
踉跄滚落,瘦脸上罕见地涨起些许血色,恚怒已极。“你个弃国遁走的可耻懦夫,岂敢对本
朝宰相如此说话?”武登庸端详着他气急败坏的嘶喘,半晌泛起一抹冷笑。“原来你就是这么
对良心交代的,陶五。事先不知情,便不算同谋了?”老人咳声渐止,眦目闭口,一时无言
以对,口鼻中发出夹着痰声的混浊吐息,阴冷眸光极是不善。“我们都很清楚,独孤弋不会
平白死去。最后收他的,真是天劫也说不定,但那日他为何单枪匹马,一个人出得城去?打
猎?独孤弋从来就不爱打猎!有那个工夫,他宁可醇酒美人,醉死在温柔乡里。这事是谁干
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意思。”陶元峥不欲辩解。比起口舌之争,他更想知道这
位刀法天下第一,在独孤弋死后极可能是“武功天下第一”的神功侯,意欲何为?武登庸无意
与他啰唣,冷冷问道:“密山王呢?”“自……自是在密山国。”陶元峥没好气回答。“那羽渊王
呢?”陶元峥闭口不答,强睁的黄浊眼瞳恍若夜兽,总之没点像人。密山王是大陶后为独孤
弋所生的皇长子,也就是陶元峥的亲外孙。独孤弋受封镇东将军,返回东海后,与萧谏纸展
开了对独孤阀内的夺权行动,明争暗斗之下,终以独孤执明大败亏输、吐血身亡作结。斗倒
独孤执明容易,要终结百年名门独孤阀却难。按萧谏纸谋划,独孤弋本是庶长子,血脉无庸
置疑,独孤执明不孚人望,门中一直有不服的声音,若非碍于世子独孤容的贤名,早给人翻
掉了;既有新主,英武可期,何乐而不为?故要阿旮极力拉拢门中势力。独孤阀中最早看出
此一节的,却是世子的西席陶五先生。独孤执明贪生怕死,好色吝啬,本就是独孤容的绊脚
石。万料不到独孤弋横空出世,武功之高骇人听闻,还得末帝敕封,名正言顺,又有萧谏纸
为智囊,在京城收拢人心,已不知有多少豪商押注独孤弋,阀内风向丕变,突然间“野种”之
说无人再提,敢情庶长子也是长子,一般的能总领一门。既然对付不了,就只能捐弃成见,
倾力合作了。独孤弋似乎天生具备了某种能力,总能使人让他。公孙氏的武登庸、韩阀的韩
破凡,都在形势大好,又或尚能一斗的情况下,拱手将大位让了给他。殊不知开风气之先还
不是这两位,而是独孤阀原本的正牌世子独孤容。在陶元峥主导下,独孤容率府镇上下,承
认了独孤弋的家主地位,阀内最大的反动势力直接向独孤弋输诚,东海道避免了可预见的血
腥风暴,一跃成为日后央土大战中的头号霸主,抢下问鼎王权的资格。做为订盟的象征,独
孤弋在靖波府迎娶陶元峥的长女,并为四郡文士大开幕府之门,替日后治理天下的雄图预作
准备。陶氏以美貌和知书达礼著称,独孤弋对美女向是来者不拒,尽管他始终待陶氏不咸不
淡,两人倒是在成亲的第二年迎来了未来的家主继承人;算算时日,敢情是大婚之夜落下的
种。独孤弋对这个嫡长子,并没有表现出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一如对待孩子的母亲。王朝
建立后,名为独孤寔的世子受封密山王,其母陶氏没能享受天下母仪的光环太久,不到两年
便郁郁而终;为区别嫁与孝明帝的妹妹小陶后,百姓都管叫“大陶后”。在武登庸的印象里,
密山王寔是个安静的孩子,很少看见父亲,偶尔见着也无法消受父亲的粗鲁言行,更别提父
亲周围那帮酒汗熏天的武将。他母亲则有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被丈夫冷落,
也不像为独孤弋的风流感到委屈,而是来自更深、更不可言说之处。封为羽渊王的次子叫独
孤寘,乃某姬人所生。武登庸对独孤弋的风流韵事毫无兴趣,没听说过羽渊王生母的事,料
想不是萧先生便是陶五刻意隐瞒,其中必有不足外人道处。他离开时羽渊王还未满周岁,朝
野上下无人关注,母子皆是一般的影薄。独孤弋于去岁驾崩,按年月推算,密山王独孤寔已
满十六岁,就算这五年间独孤弋未立密山王为太子,这年纪也绝对能继位,连“幼君”都称不
上。即以新朝肇建,需要强有力的中枢,独孤容也该自任摄政,命陶元峥等文武大臣辅弼才
对;兄终弟及的恶例一开,此后岂有宁日?这是赤裸裸的篡夺,毫无疑义。独孤容行此逆举,
必容不下兄长的血脉。若不将独孤弋的子嗣们清扫一空,日后有心人借此拥立,欲争从龙之
功,白马朝将陷大乱。密山王乃大陶后所出,是陶元峥的外孙,人说“虎毒不食儿”,故武登
庸质问时,老人能毫不心虚答以“在密山国”;羽渊王既与陶氏无有瓜葛,独孤容斩草除根之
际,老人不知是出言劝阻,还是推波助澜?床榻侧畔,垂首斜坐的初老汉子身姿未变,大屋
里的空气却为之一凝。老人如遭雷殛,枯瘦的双手抓紧喉咙,却仍渐渐吸不进空气,面色丕
变。“武、武登庸,你……”“羽渊王——”武登庸轻声问。“在哪里?”陶元峥知他不是说着玩的。
老人虽不怕死,却不能这时便死。他若不能完成几项重要布置,确保四郡集团在往后的朝堂
上逐渐失势,最终为国家科举所制,必将形成独孤氏、韩氏那样的文人派阀,乃至世家,侵
吞国家根本以自壮;又不能教他们死得太快,以免自己身后,王权无人能制,陛下任意施为,
祸福难料……你们这些逞一时之快的武夫!岂知太平盛世是多么伟大,却又多么困难的目标,
若能稍稍接近那理想的桃源乡,死几个人算什么?教你拿来当作逞凶斗狠的借口!老人趁神
智未失,奋力蠕动嘴唇,锐利的眼神却不曾自武登庸面上移开,带着难以言喻的鄙夷愤恨。
“大……大理寺……诏狱……”仔细说了狱室和负责看守的官员。武登庸解开锁限,争取时间调复
内元。即使用不到一成功力的凝功锁脉,如今对他来说也极为吃力,况且无论出力多寡,一
旦动用峰级异能,帝心就得承受随时崩溃的风险,只是他没有选择。能阻止独孤容的,只有
眼前风烛残年的老人。武登庸必须彻底震慑他。“我要带走密山王和羽渊王。比起旁人,我
大概是少数敢说对独孤氏天下毫无兴趣的人,这两个孩子会以寻常百姓的身份,在你等看不
见的江湖某处终老,这是我的保证。”“天真!”陶元峥冷笑:“密山王寔今年十七岁,知自己
是先皇嫡子,你保证他将来不会对任何人透露身份,不会有哪个野心家把他当成旗招,从你
的江湖某处杀将出来,令百姓再受兵锋,酿成巨祸?武登庸,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有这么蠢哪。”
武登庸不为所动,斜睨着他。“你就是用这种理由,说服自己对亲骨肉痛下杀手的么?你不
止是蠢,怕是又蠢又恶。”陶元峥哼的一声。“你不必拿话挤兑我。寔儿是我的外孙,我不会
杀他,也不许别人杀。今年他入京面圣,我会找个理由让他留在京里读书,待密山国生乱,
再撤去藩封,降为无邑侯;十年之后,朝野都不会再讨论密山王,也不会有人问他的去处。”
至于密山国为何无故乱起,不问可知。武登庸居然笑起来。“陶五爷,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明
人,难怪萧先生不愿与你并称。真个是奇耻大辱啊!”陶元峥被戳中痛处,面色难看至极,
张口欲辩却急得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气来,重重一哼,喉音嘶哑:“徒逞口舌,不知所谓!”
“独孤容会逼你杀了密山王。就算你能扛,你儿子呢?你弟弟呢?这两个软脚虾被‘意图不轨’
的罪名一吓,怕连你都能杀。区区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陶元峥面色阴沉,一直以来同
胁迫者有来有往的陶大丞相,罕见地闭口不发一语。他明白武登庸说的是真的。他的长女陶
羲月知书达礼,个性温顺,这是东海一道、乃至天下人都知道的。他们不知道的是,陶羲月
也是独孤容毕生挚爱,从青梅竹马直到现在,始终没变。陶羲月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世子,
连好色的独孤执明都没敢染指这位未来的儿媳,始终以礼相待。在所有人的眼中,世子与羲
月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拆散他们简直是天地不容的大罪。陶元峥花了偌大的工夫才劝服
独孤容,割舍小情小爱,眼光放长,须以大局为重,却始终没能劝服羲月。她是含恨嫁给那
剥夺了世子一切的大恶人,以她自己的方式,与丈夫进行一场绝望而微小的对抗,至死方休。
陛下绝不会杀羲儿的骨肉,陶元峥对自己如是说。就算陛下不能给他皇子的名分,也必不会
薄待他,无论是做戏给世人看,或爱屋及乌,替命薄的羲儿照顾她唯一的骨肉。况且,寔儿
从小同这位叔叔亲近,待在陛下身边的时间,还长过了他的父皇武烈。独孤弋始终没有立寔
儿为太子的意思,除了无心政事的懒散,也可能跟那些禁之不绝的无聊耳语有关。有好事者
说,密山王可能是定王的骨肉,他们长得像、都喜欢读书,还特别亲近,这是父子天性,说
得好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不好酒好色好打架,是什么奇怪的事一样。但陶元峥忽略了一件
事。陛下在寔儿身上看见的,未必是属于羲儿的那一半。老人倏地冒出一背冷汗,意识到自
己犯了何其致命的错误。若不计祖孙亲情骨肉天性,老人欲保全密山王的举动在天子眼中看
来,不是待价而沽,便是藏着将来翻转局势的暗手,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他太了解陛下,
独孤容不会相信老人只是老了、病了,开始怀缅起被轻易牺牲、终生郁郁的女儿,甚至觉得
有点对不起她,才想在死前做点好事,保住羲月的骨血。“我会带走密山王和羽渊王。”武登
庸在老人脸上看出动摇,惊觉他是命不久矣,才能生出这缕善念,却未形于色,迳又重复一
次,语气虽淡,决心依然无可动摇;此非商量,仅是告知。“你负责善后。做多做少,乃至
不做,我都无所谓,为的是你不是我。“至于独孤弋的其余骨肉,你最好想个法子,教独孤
容收手。此前我不知道,他做了便做了,将来自有天收他,不干我的事;现下我既然知晓,
他要再行此天地不容之举,休怪我出手无情。”老人翻着怪眼,射出两道泼皮般的鄙夷视线,
咻喘着冷笑不止。“你……你待……待……咳咳……如……如何……”陶元峥便不是江湖人,也知道“不
杀一人”的赌誓。武登庸无法亲手杀死任何人,连在残酷的战场上都无法改变这点。他直到
现在,才终于记起了这事,对适才屈从于汉子威胁的自己感到莫名的恼火。武登庸哈哈大笑,
以全不怕惊动任何人的豪迈声量。轰雷般的笑声震得老人头晕眼花,五内翻涌,趴在床沿剧
呕起来,好不容易饮下的汤药从喉底鼻腔一股脑儿涌出,似连眼眶都热流汩溢,痛苦万分。
要不是武登庸临去前在他背心拍一掌,陶元峥恐将毙于今夜,但几乎被活活噎死的痛苦,跟
死也差不多了。“独孤容不收手,我便杀他!教你的盛世美梦,在眼前化做泡影!”武登庸笑
道:“你觉得我不是这种人,我也觉得不是。你尽可以试试。”“独孤弋风流成性,子嗣不少,
但除了密山王和羽渊王,其他全是女儿,大的也该有七八岁了。”老渔夫轻捋银须,沉默片
刻,才喟然道:“事后查证,我怕是来得太晚,没找到活口。独孤容清得干干净净,连诞下
这些公主的妃子宠姬和攀带的关系等,都没漏半点。我带着五六岁大的羽渊王寘,无法在平
望停留,只能当作她们不幸罹难,匆匆赶赴密山国。”耿照听得一阵噁心,日九轻击桌面,
喃喃道:“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但孝明……但这独孤容也太狠了,至于么?”武登庸摇头道:
“做了亏心事的人,也就是这样了。日日自危,难以安枕,非杀光了才安心,哪怕本有良心,
最后也只能喂狗。”耿照忽问:“那密山王和羽渊王,如今……还在人世么?”日九忍不住翻起
白眼。“你当我师父是棒槌么,这事能告诉我们?少一个人知道,他们便多一分安稳。再说
了,‘刀皇’武登庸保证他们能在江湖某处像个老百姓般活着,哪能让人死了?师父你说是罢。”
武登庸摇了摇头,垂眸蹙眉的模样透着一丝苦涩。“密山王寔死了,前两年的事。”日九瞠目
结舌,似恼马屁拍在马脚上,又替命苦的密山王独孤寔难过。耿照虽亦不忍,却不意外。独
孤寔被刀皇前辈带走时已是十七岁,差不多就是自己和日九这个年纪,该知道、不该知道的,
岂能瞒得了他?太祖驾崩之后,独孤寔并未继位,而是由率兵前往北关御敌的叔叔定王回京
登基,接着手足离散,再难轻易见面……少年大概从那时起,便活在旦夕且死的恐惧中。那
番病床夜话后,陶元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孝明帝清洗宗室的力道减弱许多,独孤容终究
没有蠢到对圈禁白城山的独孤寂下手,免去逼反这位武功超群的十七爷之危,乃至其后独孤
天威得以逃出平望,顺利回到流影城,可能都得感谢陶元峥的遗惠。远在封国的密山王寔,
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群医束手,不远千里送回平望求治,可惜薨于中途。太医局并太常
诸官员陪同陛下亲自开棺,孝明帝抚尸痛哭,下诏三日不朝,宫中一律冷食,百姓都说天子
仁厚,谁也不知返京途经的胜州太芷县狱里,少了一名容貌与独孤寔有八九成像的少年死囚。
至于羽渊王寘,就更好办了。因食糜而噎死的幼童,面孔胀成了紫酱色,谁也看不出有不是
羽渊王的可能。处死了诏狱中看管的官员,以及负责喂养的仆妇,此案了结,无息无声,没
惊动任何人,全无密山王薨时的圣天子作派。“我让人给密山王改了个身份,连官府文书都
有,衙门里查得到地籍图册、祖上讼卷等,可说天衣无缝。我跟他说:‘你就当活了两辈子。
这一世,你想姓什么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就随娘亲姓陶,叫陶实好了。”重获新生的陶实,
起初在江边打鱼,但天生不是这块料,武登庸带着他在水上讨了大半年生活,没教会少年捞
捕为生,自己倒练就了一身渔家本领。少年苦笑着对他说:“武伯伯,实在不是您学得快,
而是我手脚太笨啦。”武登的复姓毕竟太过惹眼,陶实都喊他“武伯伯”。身子骨孱弱的少年,
适应不了江上捕鱼的风浪和操劳,武登庸也试过教他练些强筋锻骨的养生功夫,可惜有人天
生就是干不了这个行当。陶实后来成了名叫头,就是在码头渔市替人过秤喊价、赚取价差的
中间人。他能记住所有的鱼种,不只是各种繁复的俗称异名,更有一眼辨明贵贱的好本领,
更难得的是公平持正,绝不占人便宜,宁可自己少赚一点,也要让渔家拿到合称的价钱,名
声相当之好,人称“陶老实”。他在三川流域的几处城镇间移转,最后落脚在湖阳城的太平桥
码头,在城郊有座小宅子,请得起仆妇隔三差五地打扫屋舍,洗濯衣物。陶老实对人总是客
客气气的,甚至有些畏缩,没什么朋友,也未娶妻,在湖阳的低级娼寮里有两三个相好的粉
头,但也不到过从甚密的程度。应该说他努力地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不是怕秘密被揭,而是
怕真有那么一天,亦不致连累这许多无辜之人。武登庸隔几年便来看他,给他带几尾希罕的
或特别美味的鱼,以致最后一次见面时,陶实已躺了年余,武登庸用尽法子想为他续命,然
而无从下手——陶实无甚大症,就是气虚体弱,不足以支撑他继续活下去,况且他也没有求
生的意志。“武伯伯,多谢你。这样很好。这样就好了。”临终之际,陶实对他如是说,带着
老渔夫前所未见的释然与放松,笑容灿如稚子,一点也不害怕。武登庸葬了他,没有送回户
籍上那个陶家祖地,反正四郡左近陶姓无数,那个假身份与陶元峥一系并无瓜葛,断非陶羲
月的故乡,而是选在他居住最久的湖阳。陶实屋里书籍不少,却没留下一个字,连笔墨也无,
可见活得兢业,没留条路给自己。耿照与长孙旭唏嘘不已。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密山
王寔能放下仇恨,放下武烈帝之子的荣华与背负,却无法放弃这个身份背后的兵连祸结,怕
连累陶氏、连累救他的武伯伯,还有他身边周围不知情的人们,最后选择了自我放逐,在繁
盛热闹的湖阳城中一个人孤绝地活着,直到生命尽头。然而,武烈帝的血脉并未断绝。按老
人所说,羽渊王寘还活在“江湖某处”,若没像他的长兄那样郁郁而终的话。长孙旭还在犹豫
着要不要放自己的好奇心再飞一会儿,却见耿照环抱双臂,微露一丝沉吟,那不是犹豫要不
要追问的表情,而是分明知道了什么,才考虑当问不当问。自诩为“这屋里第二聪明”的长孙
日九简直无法忍受,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哼道:“别装逼啊,再装就讨人厌了。有屁快放!”
耿照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道:“据我所知,三川境内的水陆码头具在赤炼堂的手里,且
与官府密切合作,叫头一职是要过手银钱的,身家在帮内衙门里皆有记录。陶实做得叫头,
给他这个假身份的人不简单。”日九啧啧道:“不愧是被三川水陆码头绘影悬红过的,就是这
么内行,厉害的厉害的。”以陶元峥之能,伪造身份有什么难的?只要是他陶大丞相拿出手
的,全都是真!哪个有胆子说是假?问题是师父不信陶元峥,不可能让他知道密山王寔的去
向。那是何人有这等能耐,能在户籍图册之精密甲于天下五道的东海三川内,玩出这么一手
的骚操作来?“三才五峰再强,不过就是打架厉害而已,说穿了没什么了不起。这种事情,
我一向是尊重专业的。”武登庸从容自若,抚须笑道:“不止密山王寔,我连羽渊王寘都托与
雷万凛照拂。三川之内,只有他称得上无所不能,连陶元峥都只能在一旁玩沙。这些年来这
两个孩子得以安然无恙,原因便在于此。”
第二七八折
气运当换 孰论高低

同听自当事人之口,耿照与日九的反应却截然两样。长孙旭再度傻眼,浑不知师父怎会与
赤炼堂总瓢把子、人称“裂甲风霆”的雷万凛扯上关系。耿照则犹豫了一霎,终究抑下询问雷
万凛行踪,是否真于华眉县戴家祠堂的冲动。武登庸没放过这乍现倏隐的迟疑,白眉一挑:
“怎么你也知道同命术之事?”耿照不置可否,只说:“晚辈因缘际会,曾听那聂冥途与鬼王
阴宿冥提过。”武登庸望着徒儿的疑惑,笑道:“不是你知道太少,实是这小子知道太多。”
他同长孙旭聊到圣藻池二会时,只说救了一名赭衣少年,没说是日后的总瓢把子。耿照在聂
冥途处,曾听闻“赤水转运使”云云,料少年应是赤炼堂雷氏一脉;待刀皇提及雷万凛之名,
才将两条线索联系了起来。日九精于算学,师事武登庸后,也学五行术数,才具倒是远胜过
习武。以其粗浅涉猎,听完同命术一说,大皱眉头:“师父说过,推衍术数,其实跟算学是
一个道理,并非虚渺之物。命格既不是物品,如何借得?”武登庸捋须微笑。“能出此问,代
表师父没白教你。可惜我当时目空一切,自以为论世间术数修为,无人能出我之右,为了炫
技逞能,贸然使用自己并不了解的秘术,因而吃上大亏。“同命术乃我公孙氏独门创见,就
像你说的,是想把命格化出实物,以人力干天和,构思极其大胆,算得上是野心勃勃。此论
若成,‘以武秤命’便不再是以讹传讹的烟幕,是真能把‘谁才能练’刻入武学中;至于修改运程、
振衰起敝之效,自不在话下。”一如“不败帝心”的大胆极端,公孙一族似乎对这种近乎妄想
的跳跃式思路,有着难以想像的热情。但同命术的理论,比帝心的朱紫交竞更复杂也更虚渺,
几百年来无数才人皓首穷经,只砌出一座华美的空中楼城,莫说着手试验,连投在实地上的
影子都不见。直到武登庸在武库深处,找到一本毫不起眼的半毁古卷为止。“那本小书叫《绝
殄经》,写满了看似天马行空,在我看来,不啻是诸般峰级境界的描述,其术法的部分亦有
可观。我从里头找到了几种失传的古法,应可用于推动同命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依经中
所载推敲同命术的可行之法,乃是我练武闲暇的娱乐。”耿照闻言一凛。“奇宫风云峡那厢,
也有一部叫《绝殄经》的古书,与前辈所述相似。聂二侠曾按书中记载布阵,却为殷贼所乘,
不如奇宫术法久耐。”武登庸没甚反应,只“嗯”的一声,耿照不确定老人是否听漏了。“靠《绝
殄经》补全的同命术,其实更接近术法而非术数,把四柱八字当成阵基,赖精气血神推动,
将虚渺的命格化实,借命成阵,影响运数。”日九仍是摇头。“这徒儿就更不懂啦。都说‘一命
二运三风水’,命是不能改的,改风水改运程,不过是调动地底物中的五行,略作增减损益
而已。师父的命格固是公侯将相,贵不可言,那雷万凛却是火铃夹命,身带败局,这……却
要怎么个‘同命’法儿?”武登庸哈哈大笑,举杯饮尽,露出心满意足之色。“不想我老来收徒,
竟同时得传掌法内功、命理术数两道,老天待我不可谓不厚。旭儿,我虽常敲你脑袋,但你
确是钻研高深门道的良材,此际只是工夫未到,毋须妄自菲薄。”“徒儿记住了。”日九受宠
若惊,一脸傻笑。“你说得对,命是不能改的,根本不存在‘同命’一说。这个四柱八字的血祭
阵所行之事不是同命,其实是‘换命’。”二少面面相觑,立时听出其中不妙。“命格就像一张
网,运数则是水流,网不变而水文屡变,方有‘流年’一说。网固不可易,却能加个鱼筌、绑
个铅锤之类,做点无伤大雅的小手脚;要是想换去水深水浅处,那可是大工程,风险多多。
总之就是调节流过你这张‘网’的水量,世间阴阳家所为,大抵如是。“我本以为同命术是将两
张网叠在一起,虽然他的网破,可我的网结实啊,水自是按我的网筛走。然而术法之理却是
迷阵,你人虽不动,却似行入五里雾中,靠的是阵法迷惑心识。《绝殄经》的法子就是这样。
“水流过他的网时,以为那张网是我的,他的运程自然变好。但天地之间,有其定数,挪挪
位子、从水深换到水浅处都是大工程了,遑论抹煞一张破网的存在。最稳固的办法,便是在
好网上再加一层迷障,教它变成原先那张破网。”这么一来两相抵销,此一变易等若不易,
阵基方能长长久久,稳若磐石。日九的下巴直要摔在桌顶上。“我花了许多年月,才琢磨出
这点门道,可惜当时年轻气盛,眼高于顶,受不得旁人的一点吹捧暗示,妄行异术,招此恶
果。在静待术法失效的漫长岁月里,我只能少与故人接触,以免连累无辜。”老人说着说着,
忽然一笑。“好在韶光飞逝,已逾卅年之期。也是时候,去瞧瞧萧先生啦。”  ◇    ◇    
◇其后三人又闲聊一阵,只是言不及义,无尺寸之功。武登庸嘴上说去看萧老台丞,毕竟人
还大剌剌地坐在堂上,天晓得何时动身;若是三五年后再去,也别指望他帮忙对付殷贼了。
先前耿照请援,刀皇以“此事我和殷夫子并无仇怨”为由回绝,尽管日九频使眼色,冒着脑门
冒大烟的风险架屋搭桥,想让师父松口,始终难以如愿。武登庸插科打诨,宁可吐露秘辛,
也不欲蹚浑水,更不许爱徒掺和,平白送命。耿照离开朱雀大宅三天了,期间音信全无,担
心盟中诸人挂念,见老人谈兴渐寡,欲起身告辞,日九坚持不允。“住几天……哎呀,就住几
天嘛!今日打得拆屋毁路的,天大的动静,怕到不了明天,你那些个大小姑娘就知道你在这
儿啦,急什么?”“必要的必要的。”老渔夫搓着手起身,笑容猥琐:“穷山国多久没喜事了,
穷嘛。旧友相逢亦是一喜,我去钓两尾鲤鱼,晚上加菜。”日九科科直笑,师徒俩喜憨成一
处,果然彻头彻尾是一家。老人掖着鱼篓行出,厅外阶下,呼延宗卫正欲拾级,抬头见是神
功侯,赶紧让至一旁,便要行礼;武登庸手一挥,与他擦肩而过,哼着小曲,意态闲适,迳
自踅出驿馆。大厅之内,呼延宗卫整襟肃容,向国主禀报:“先前一战,有六名征王御驾的
弟兄伤重不治,遗体已移往偏厅。我派人向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递送文牒,打算在落日前运出
城去,请陛下移驾灵前。”穷山国的习俗是火葬,向央土官署报备后,呼延打算将尸体运至
城郊,架柴烧化。日九如梦初醒,低头安静片刻,为忍住眼角烘热,才又深吸深吐了几口,
点头道:“知道了,我随后就到。”呼延宗卫行礼而去。白白胖胖的新国主一直等到他走远,
才别过头去,以袖揾眼,扁嘴咬牙,低声笑骂道:“他妈的!就是忍不住啊,明明非亲非故
的。”起身绕着屋梁满厅乱走,仰头扇袖频吐大气,无奈泪流不止。一只手搭上他的肩,日
九弯腰吐气,扯着袖幅抹泪,片刻才拍拍耿照的手掌。“这些人都是为我而死的,他们在家
乡有妻有小,没想过丈夫父亲或儿子这回离乡,是成了一坛子骨灰回去。这全怪我。”少年
国主像挑起百斤担子,勉力挺直腰杆,回头吸了吸鼻子,尽力掩去戚容,缓缓说道:“但有
下回,我还是得指使他们去死、去冒险,所以做头儿一直很难,既上了位,也只能硬着脖子
干。你也一样。”耿照反掌与他一握,两人松手撮拳,迅雷不及掩耳地轻击一记,露出心照
不宣的微笑。“你觉我师父不待见你,这是对的,但原因你想错了。”“不是我花名在外,招
惹太多女子么?”“……呃,这也是有的,但不是重点。”日九摸摸鼻子,比他还尴尬。“我以为
他老人家不欢喜你处,恰是你俩像得要命,简直不能再像了。”“原来刀皇前辈也有许多红粉
知己。”这可是今日最劲爆!“信我他妈揍你不?”日九狠啐一口,单掌扳近他的肩头。“你听
我师父说年轻时的事,难道没发觉,他和你一样活得不开心,什么事都要揽在身上,有点儿
快活就忍不住想惩罚自己,非要搞得很不得已似的?”“我是这样么?”耿照苦笑起来,却难
反口。“我识得师父时,他就是这样了,说话疯疯癫癫,没点正经,但我不觉他逍遥快乐,
只是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如此,所以我总逗他笑。今儿听了他的故事,果然没猜错。”日九正
色道:“师父不喜欢你。在你身上,他看到亟欲摆脱的、过往的那个自己;若他最终认了办
不到,就会对不起那些试图使他自由的人,如独孤弋,如七水尘,甚至是密山王陶老实。但
这不表示他否定你;若如此,他就不来见你了。为此你不能放弃,放弃从他手里获取协助。
要怼殷贼,这是减低伤亡的最好办法。”耿照忍不住调侃他:“这么卖师父好么?我颇替你的
脑壳儿忧虑。”日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冷笑不绝。“我怕你死在路边啊,兄弟。要不你现在
保证不去寻殷横野晦气,看他要几万两白银才欲和解,我回南陵给你凑去,你老兄肯吗?”“得
了罢,你那可是穷山国,穷鬼的穷,不是琼楼玉宇的琼,摆谱呢。”耿照笑完了,低道:“此
贼断不能留。就算他能容我,我也容不了他,既为公道,亦有私仇。”日九竖起了三根指头。
“你就在这儿待三天。峰级高人不见你,你便将天下五道翻过一遍,也找不着影儿,看我师
父找了天观地隐多少年就明白。你觉得,他来找你干什么?”“多半是追究我冒名之责?”耿
照苦笑。“……或让你的谎话成真。”耿照微怔,露出恍然之色,不免疑信相参,有惊喜亦有
不解。“刀皇前辈告诉你的?”“我猜的。”日九两手一摊。“方才我留你,他老人家也没说什么,
对不?我本来只有四成把握,如今倒有六成啦。你就当是教我给矇了,死马当活马医,我不
知你三天能学什么,但你别放弃说服我师父。天助自助,从来就是这个道理。”叹了口气,
抹抹眼角。“我走啦,你且自便,需要什么就随意使唤,不必客气。我送他们一程,晚膳以
前自会回来。”穷山国驿馆不小,毕竟能容纳两百来人驻扎,驿中仆从均是官府雇佣,以男
子居多,只有几名老妇,负责洗濯衣物。耿照本在厅中闲坐,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兢兢业
业奉上茶点,应对之际嗓音微颤,没敢正视他双眼,与其说是鬼祟心虚,倒不如说是惶恐;
一听少年吐出“下去罢”三字,如获大赦,忙不迭地倒退而出,差点儿绊着高槛,摔了个倒栽
葱。看来这几日间,刀尸黑榜的耳语持续流传,无论信与不信,越浦城内怕是人尽皆知。这
管事若是口风不紧,不消半日,各路人马便知“刀尸耿典卫”在此,也毋须耿照传出消息,联
系潜行都了。闲坐时诸事上心,益发不宁,耿照索性行出大厅,四下走动。穷山国诸人集于
偏厅,偌大的驿馆显得有些空荡,走近大门,忽见一名头戴花巾、身穿蓝白相间的碎花小袄
的少女,下身一件洗旧了的白棉裤,趿着白衲底的红绣鞋,腰杆笔直,虽不见相貌,整个人
的身形翦影看着十分精神,周身充满青涩气息。少女捧着一只白瓷小缸,掖了条白巾子,看
似酒肆里常见兜售蜜饯零嘴的,也有沿商家或富户巷闾里寻客,都是打理精洁、模样讨喜的
男童幼女,不扯嗓叫卖,逢人便笑眯眯地喊大叔大婶,礼貌周到,也会帮忙摭拾些不费力的
细活。有些老人家一开心,便同她们买零食,价钱自是比铺里买要贵些。看守大门的老驿卒
正拿话逗她玩,少女低头掩口,笑得花巾颤摇,甚是娇憨。耿照觉她身形有些眼熟,只是逆
着光看不清,本欲离去,见少女同驿卒交头接耳,老人回头一瞥,犹豫片刻,终是放了她进
来。白瓷缸里的蜜饯,老人是不会买的,但起码让她找买得起的人,试一试运气,回报她陪
他聊天解闷的体贴与善意。少女一迈步子,耿照便知是谁。葫芦小腰结实紧致,合身的白棉
裤将饱满的股瓣,裹出鸭梨般的浑圆臀形,毋须于身后亲睹,光凭翦影凹凸有致,可想见每
一动那微微绑进肉里的绵润弹手,令人难以移目。无论胴体或心性,她都是发育完熟、充满
女人味的十八岁,鲜嫩可口,无比诱人。但适才在大门边被驿卒逗笑了的碎花袄少女,怎么
看都像十三四的黄毛丫,气质、模样皆无懈可击,连鼓胀的奶脯和屁股都像是女童吃胖了,
无法激起正常男人的欲望。这出神入化的伪装全不倚赖化妆,效果却不逊于雷亭晚的人皮面
具,“女童”的意象透过一颦一笑等细微的小动作,自骨子里焕发出青涩稚嫩来,遮去了青春
胴体的熟艳欲滴;不管看过多少次,耿照只有满满的佩服而已。潜行都真不简单。耿照忍不
住想。少女在门边时看似不过十二三岁,一转身迈步,似又长大了些,逆光的脸上看不清表
情,一双清澈的眸子却越来越亮,越发鲜活,惊喜、释然、担心、害羞……诸般情思一一历
遍,最后全化成水花滚溢,若非少女生性倔强,绝不轻易在人前示弱,早已崩落面颊。即使
对他也是一样的。耿照就站在廊檐下,面带微笑,静静迎着她,简直像图划一样。少女必须
竭力抑制,才不致奔跑起来,胸口怦怦怦地剧烈跳着,直到少年开口。“绮鸳姑娘,委屈妳
装嫩啦。一定很辛苦罢?”装……辛苦你妹!少女差点没晕过去,满腔温情全喂了狗。她今日
未扎马尾,而是绑起一条乌亮的双股大辫,若非顾忌那驿卒探头探脑,直想甩脖子一家伙抽
死他。“你死哪儿去了?”她恶狠狠瞪他一眼,虽压低嗓音,难掩汹汹怒气:“众家姐妹满城
的找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没按吩咐,沿路留下号记?”潜行都众家姐妹要听到她这样跟盟
主说话,怕是得晕。当然,也有少部分的恶意耳语,说她一早就跟盟主好上了,盟主还挺迷
恋她似的,任绮鸳怎么骑在头上也不生气,看不出居然是个怕老婆的。少女们私下议论起到
底是谁骑谁的问题时,无不羞得面红耳臊,并头喁喁。“真对不住,连累众位姐姐辛——”耿
照万分抱歉,话都没说完,绮鸳眼尖偏见廊底一名仆妇端着木盆走近,神色十分不善,赶紧
扮回女童的伪装,娇怯怯道:“大哥哥,买我一点罢?买我一点可好?”完全就是幼女的声音、
幼女的模样,不是捏着嗓音扮小,甚可想像绣鞋里踮着脚尖欲跳未跳的急切殷盼,再也自然
不过。耿照还来不及佩服,绮鸳小脸一凑近,一股微带汗潮的怀襟乳香钻入鼻腔,眼皮底下
的碎花小袄里,紧裹着起伏跌宕的两只嫩乳,美景在前,已然难当;更要命的是,上回他听
见这等惊心动魄的娃娃音,是在街边的分茶铺子里,符赤锦双手捧颊,奶声奶气地说“相公
不能吃宝宝锦儿”,恰与绮鸳的“买我一点可好”相互辉映,分明眼前就是个小女孩,耿照裆
间还是不争气地昂然隆起,雄伟的模样十分吓人。绮鸳打死他的心都有了,她丝毫不怀疑自
己的演技,只能认为是这厮“性”趣异于常人,连幼女都不放过,简直是武林败类,借地形掩
护,狠狠踩了他一脚,低声怒斥:“龌龊!”耿照有口难言,见仆妇上前赶人,忍痛打圆场:
“不……不妨,我爱……爱吃蜜饯,每天要吃一缸。嬷嬷请先忙去,我自行便了。”妇人这才满
腹狐疑地入内,嘴里嘀咕个没停。没了外人,两人一下子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尴尬地沉默着,
只听得心跳声怦怦怦地响个不停,却是传自碎花布下的饱满奶脯,那带着薄汗的、温温香香
的两丸丘壑起伏。耿照真怕她戳眼,索性别过头,望着檐角;绮鸳羞意更甚,恼怒却无处着
力,只气鼓鼓的,半天都不说话。七玄大会后,耿照被掌管冷鑪禁道的黑蜘蛛长老认为是龙
皇化身,权限更在五枚刀魄之上,适逢其中两枚被祭血魔君与聂冥途带走,耿照干脆修改了
进出禁道的规则,列出一份允许自由出入的清单,余人则须经通报核可,再由引路使者携入。
此际冷鑪谷已是不折不扣的要塞,便持刀魄也不得其门而入,才会成为七玄同盟的避难所。
但潜行都所有成员的名字,都不在那份清单上。这是为防她们不幸落入敌手,也不会使铁桶
般的冷鑪禁道生出裂隙,予敌人可乘之机,同时也是潜行都的觉悟与决心。这些少女不需要
庇护。她们随盟主待在最危险的第一线,随时准备牺牲,毫无怨言。耿照深知她们的辛苦,
失踪的这三日里,众姐妹怕不是要急疯了,也难怪绮鸳气呼呼的。思前想后,终归是自己不
好,和声道:“绮鸳姐姐,劳妳回去同宗主、姥姥说一声,我见了狐异门的代表,它们并未
表明加盟,但也无意为敌,我还在争取支持中。这几天,真是辛苦妳们啦。”绮鸳一惊回头,
再也冷不了脸,听他低声下气认错,态度登时软化,勉强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哼道:“行
啦。让你沿途画记号、打星引钉,都简单成这样了,还能把自己搞丢……不知怎么说你。给
你个叫‘销魂天香’的好东西,下回再被绑走,你就直接捏碎香囊;这味儿人的鼻子嗅不出,
可用特殊方法辨别,一旦沾上,几天都散不掉,只怕雨水而已。”解开最顶的襟扣,从衣里
拿出一只绣囊,稍稍用力扯断颈绳,塞在他手里。耿照听说这“销魂天香”无色无味,本能凑
近鼻端,嗅得一股乳脂甜香,冲口道:“好香啊!”触手温热微潮,省起此囊原本贴夹于何处,
不禁大窘。果然绮鸳“唰”的一声粉颊暴红,恶狠狠往他足背一跺,自银牙间迸出低咆:“龌
龊……无耻!”转身奔出了驿馆。门外树下、远处街边,几人前前后后,或收拾东西起身,或
终于拣选了胭脂水粉会帐,各往不同方向离开,除了都是女子之外,年纪、衣着身份等,竟
是无一相同。长孙旭、呼延宗卫一行,到了傍晚都还未回转,倒是武登庸拎着满载的鱼篓,
又哼着小曲回来。驿卒、管事等已先得呼延嘱咐,无不以贵客待之,不敢轻慢,遑论拦阻。
武登庸将鱼交给厨房,回到大厅,瞥了恭敬行礼的耿照一眼,怡然道:“闲着没事么?随我
来,咱们活动活动筋骨。”耿照既得日九预告,并不迟疑,乖乖随老人行出,来到一处别院
中庭,周围环境清幽,罕有人至,庭中遍铺青砖,树木紧靠廊庑,空出大片空地来,一看便
是演武之用。“江湖盛传,我教了你三日武功。我一向不喜欢假,既不能拧掉你的脑袋、当
作没这事,只好让它成真。”老人眯眼笑道:“你我自无师徒名分,况且编这鬼话的人太不地
道,就算是我,三天里也教不了什么;当初要是说三十天就好啦,只能怪你运气不佳。”耿
照也笑起来。两人笑了一阵,武登庸才道:“这样罢,我每天问你一个问题,自只与武学有
关,不涉其他,视你的回答再决定教你什么。这样既节省时间,也不致漫无目的,你以为如
何?”“悉听前辈吩咐。”耿照恭谨回答。“那好,咱们把握时间,你听好了。”老人笑得莫测高
深,慢条斯理道:“你要的,是高还是低?”
第二七九折
四时楚雨 销魂清映

水飔晕凉,刮入满怀甘洌药气。阁前檐阶上,眉目清秀的少年正以药船碾药,加厚的生铁
碾轮在船形铁槽中来回滚动,既规律又轻巧,无一丝阻滞,如清风明月般,再也自然不过。
与叫“惠民谷”的昔日相比,此际一梦谷内亭台楼阁,可说无一不精,伊黄粱不惟拿得出平地
起楼的钜资,品味也非同一般,并未落入雕梁画栋的俗构,让此间保有世外桃源般的静谧出
尘,不负响遍东洲的“岐圣”大名。这院子位于主院之后,刻意营建得比主院小,与无殭水阁
相毗邻,若无识者指点,谁也猜不到是谷主所居,亦合伊黄粱注重私隐的脾性。而蹲在居室
外碾药的少年,自是寄居一梦谷的阿傻了。他穿着短褐快靴,露出衣外的双臂缠满绷带,渗
着药渍的白绷带甚至一路缠上脖颈,不知衣里裹成什么模样。在沉沙谷半山腰的破庙中,那
断臂瘸腿的残废老者之拳脚,实是阿傻此生仅见的恐怖。自岳宸风伏诛,他已许久不曾从恶
梦中惊醒;这几日,他总梦见老人的肘击膝锤,与中招瞬间散入眼帘的尘沙灰发,然后从骇
异中痛醒过来,辗转反侧,满榻湿凉。当日脱离战场,将大夫带回一梦谷,在大夫指导下,
他和雪贞姑娘先处理大夫之伤,以防大夫失去意识——上回雪贞姑娘为昏迷的大夫缝合伤口,
大夫为此发了顿脾气,此后三人便有默契:维持大夫清醒,乃施救第一要务;万不幸大夫昏
厥,雪贞姑娘须得立即离开医庐,由他接手治程。阿傻没问为什么。一向是太夫怎么吩咐,
他便怎么执行,他的疑惑不是大夫所欲,没有任何的意义。“别……别弄了,雪贞!先……先
处理他……”在医庐抢救时,大夫明明伤得更重,却制止了急得掉泪的雪贞姑娘,一指榻旁打
下手的阿傻。“别教……别教他死了!”阿傻和热锅蚂蚁似的漱雪贞齐齐回神,才发现他那身
破烂劲装几成血衣,整个人站在一滩血泊里。残疾老人拳脚加身之痛,堪称此生之最,足教
耐力超强的阿傻一瞬间失去行动力,连岳宸风和杀摄二奴的折磨都无法相提并论。更可怕的
是:未能及体的拳脚罡风,全未落空,隔衣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皮开肉绽,像被
小指粗细的浸水皮鞭抽打似的,干脆俐落地割开皮肉表层,留下切口,随着阿傻使用肌肉,
持续扯裂伤处,麻痺的痛觉却无法适时反应过来,此消彼长,直与放血无异。雪贞姑娘费了
九牛二虎之力,才缝完他全身的伤口,给所有疑似骨裂处敷了药上了夹板,这还是大夫耳提
面命,在一旁指点施为;换了谷外庸医,早叫家里人抬回去等死。阿傻的皮外伤具已收口,
腿臂上的夹板大多拆了,行动也方便些。大夫不许他走远,让他待在眼皮子底下,只在每晚
戌时叫他暂避室外,想是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内家行气之法,须由雪贞姑娘施为,特命阿傻在
外头护法。伊黄粱的内外伤不轻,每天须耗用大量丹药,阿傻把握时间磨碾药材,才能赶上
翌日炼制;更何况,他也喜欢推磨药轮的节奏。少年双膝交盘,臀未触地,微支起身子,松
胯沉肩,推送药轮的动作虽不快,却滑顺如水;分明在动,又似有不动,宛若猩行虎扑,看
似缓静,却隐蓄有强大威势,一动便如雷霆震怒,悍猛难当。大夫说过,少年最不可思议的
才能,就是从那堆古旧的插花图册里看出门道。阿傻只当大夫随口戏谑,直到从画中金错剪、
青瓷水盌摆放的位置,悟出不存于画中的插花者姿态,又受几幅插于吊篮的倒挂梅型启发,
做出这一连串动作时,浑身经脉忽然生出莫名热劲,在起初的百遍内如种子萌芽,周流百骸,
既不同于道门圆通劲,甚至与嫂……与那人所授的心法大相径庭;往复三百遍后,热流每行
周天方圆,便将经脉略略撑胀,只是这易筋洗髓的进程极缓,远远称不上剧烈,故无碧火神
功心魔关那样的险障。但经脉易改毕竟是经脉易改,过程绝不好受,只是阿傻忍痛之能异乎
寻常,连以天雷涎代手筋的剧痛都能扛下,拓脉不过是千针攒刺的程度,少年连考虑都不用
考虑,慢慢练上了瘾。走完周身诸脉后,这股奇异的热流蓄于丹田,逐渐捶实,却非以内力
的形式留存下来,而是以丹田气海为中心,四向散入百骸,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傻的功
力并未变得更加浑厚,但异热散于四肢百骸深处,却能成为下一次生成热源的“种子”,每回
产生的热流都更汹涌澎湃,持续拓宽经脉,增益体内承受异热的强横程度。最明显的变化,
是他伤势痊愈之速,几成倍数增长。骨骼损裂是人身最难自愈的部分,但少年全身多达十几
处的骨裂,于数日间悉数复原,为防大夫和雪贞姑娘生疑,他还是照常调药敷裹,浸泡药汤,
这两天才逐一拆掉了固定用的夹板。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十
二花神令》早在沧海儒宗现世之前便已存在,直到儒宗隐蔽、花令失传为止,无一人敢说已
将图册所蕴,悉数解开,遑论练全。阿傻若生于上古,得阅宗门教典,当知这套心法乃儒首
恃以震慑东海的镇教神功,赞曰“楚天不断四时雨”,或称《楚雨四时》,成名犹在赤心三刺、
弹铗铁指等儒门绝顶神功之前。少年无意藏私,只不知该从何说起。阿傻无法解释,是怎么
在图帧与图帧间看出这些、其联想又是如何与图册发生关连……缺乏合乎常理的阐述,顿悟
就只是臆想而已,就算口舌灵便,也无法向人言说。但大夫需要他的保护,他必须尽快复原,
最好武力还能再提升一点。少年趁着碾药一遍又一遍地行功,一如既往忍受苦楚,直至忘我
之境。一柄单刀搁在他脚边,就在伸臂可及的范围内。聂冥途所遗的红鞘眉刀,就是那柄狼
首从冷鑪谷携出的、装有刀魄的新幽凝刀,已被阿傻留在破庙战场;以当时场面之混乱,情
势之危殆,此举似乎情有可原,大夫虽不高兴,却未见责。阿傻祈祷那柄刀能回到耿照手里,
这应该也是那残疾老人所盼望的罢?阿傻练得入神,以致背上的镂花槅影被推开一边都未察
觉。眼角余光里,忽踩入一只微带烛火晕黄的裸足。那是只白皙腴嫩的脚掌,肉呼呼的新剥
菱儿也似,足背浑圆、足弓细滑,像以绝佳的羊脂玉磨就,小巧细致,令人爱不忍释;连接
脚掌的足胫十分纤长,更衬得比例绝佳,丝毫不显粗短。来人身形娇小,不惟臀股极富肉感,
浑圆的香肩、酥莹的裸背亦是丰润得紧,一看就是骨架细小,浑身腴肉的类型,胜在腰凹臂
直,该窄的、该长的一样不缺,粉颈尤细,更别提那下缘垂坠如熟瓜、尖翘的蒂儿却昂然指
天,简直是完美泪滴形状的雪乳,直是揉合了妇人的熟艳与少女的稚嫩,活脱脱是个慑人心
魄的尤物。雪贞姑娘虽是五帝窟漱宗主赠与大夫的宠姬,却有着大家闺秀的气质仪态,阿傻
未敢以姬伶目之,始终心怀敬畏;如此近距离直视雪贞姑娘的胴体,还是入谷以来头一次。
一丝不挂的漱雪贞推开镂花门扇,踮足跨过高槛,抬起的大腿连股处挂满晶莹液珠,除了汗
水,似有更黏润的成分。事实上她周身是汗。来自背后室内的晕黄灯烛,以及身前檐外的幽
蓝月华,将她浑身浆渍映得发亮,颈背、肩胛等处的肌肤既似象牙,又像带着一层膏脂般的
淡淡奶黄;顶翘底沉的一双沃腴乳瓜却回映着霜色的月光,焕发出如冰似玉的细腻质地……
明明是一暖一寒、截然不同的两色,竟不约而同予人白皙之感。雪贞云鬓紊乱,沾黏于雪肌
上,急促的呼吸令豪乳起伏剧烈,乳肌却出乎意料地结实,两相弹撞,益发晃得厉害。阿傻
愣了一愣,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本欲别过头去,余光瞥见她那小巧如珠贝的趾甲上,染着鲜
红夺目的蔻丹,涂得浑圆饱满,无有溢漏。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忽然涌出,猝不及防地冲撞了
少年,阿傻起身退了一步,才想起左大腿的绷带下还缠着束棍,避免“还未痊愈的断骨”位移,
断不该有这般敏捷的身手。浑身赤裸的雪贞停步,酡红未褪的俏脸一侧,耳畔垂落几绺青丝,
继而微露一丝恍然,微微勾起的唇抿,有着难以言喻的促狭之色。云收雨散的迷人凄艳,以
及少女般的娇憨举止,在少妇身上融合完美,竟无扞格。“我不会跟大夫说的。”她动了动嘴
唇,红艳如烂嚼樱茸也似,以倦慵的眼神打量他,既冶丽又淘气:“他睡啦,咱们别吵他。”
渗着薄汗的颈间并无颤动,敢情这几句并未出声,既像存心引诱,又似欲掩耳目,意有所指。
他还叫“岳宸海”时,就知道双修是怎么回事,只没想到伊黄梁为加速复原,竟以双修法采补,
更没想到雪贞姑娘会有这么大胆豪放的一面。娇小的丽人立于檐下,背着月光,挑衅似地将
完美的胴体,尽情展露在少年面前:阴影将娇躯的傲人起伏衬托得益发鲜明,紧仄的乳壑、
凹陷的脐眼与腰弧,还有从饱满的耻丘,直蔓入腿心里的乌卷细茸……只余一双妩媚的杏眼
炯炯有神,被精心描绘的眉黛一衬,不知怎的竟颇见英气。两人相隔尚不及三尺,没有听觉
的阿傻,其余感官的灵敏程度远胜常人,可以清楚嗅到她的肌肤香泽、开口时芝兰般的吐息、
带着淡淡咸润的汗渍,以及鲜烈的膣蜜气味——她的淫水从腿根一路蜿蜒,流淌到脚踝,洒
落地面的液点分不清多少是汗,又有多少是兀自不停的骚艳春水。阿傻背脊靠着檐柱,浑身
绷硬如铁。对峙般的静默只维持了片刻,雪贞一耸圆肩,又恢复成平日温婉文静的闺秀,仿
佛穿上了少年无法望见的层层衣物,笑道:“我去梳洗一下,大夫好不容易睡熟了,莫惊扰
了他。”迳自下阶,转向后进水井,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款摆婀娜,雪臀肉感满溢,却无一
丝垂赘;微踮脚尖、交错一线的轻巧步子,将双腿衬得又细又直,加上丰盈的大腿,诱人到
近乎危险的程度。阿傻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全靠在柱子上,目眩神驰,几难站立。他对雪
贞姑娘从无遐想,不以为她会背叛大夫,甚或看上自己;方才片刻间发生的,他完全不知是
什么、又是为何,只觉惊心动魄——那是连在拔刀之际,少年都不曾有过的危险之感。阿傻
将门扉重新掩好,仍旧无法静心,索性跃下阶台,快步朝院外走去;回过神时,才发现走到
水渠边,双手捧起渠水,连洗几把脸还不够,把头“噗通!”浸入渠中,冷却发热的脑袋。一
股极其强烈的异感钻入颅中,连冰冷的渠水都不及它刺骨,痛得少年眼前倏白,猛然起身;
“哗啦!”颜面离水,本能一扶腰际,想起单刀留在院里,已悔之不及,放空心思松弛百骸,
进入将发未发的无心状态。即使无意隐藏,杀意强大到能刺伤心识、以致肉体有感的对手,
也未免太过骇人,这是连那断臂瘸腿、强如鬼神般的灰袍老者也无法达到的境地。况且来人
的气息少年并不陌生,若非放空神识,一颗心已沉入谷底。水渠对面,一人从夜幕行来,声
音似带一丝赞许,也不管阿傻能否听见,迳笑道:“寥寥清渠畔,蔽月欲断魂!除耿照之外,
论资质、论心性,你可说是最好的刀尸了,我实是舍不得杀你。万不幸背骨已生,留不得也,
可叹!”——果然是你,殷横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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